朱大长问道:“后来呢,这天蓬元帅怎样了?”慧根道:“他被贬下界,修炼成猪精,在福临山云栈洞过了一段潦倒日子,后来看上高老庄一位员外家的小姐,那位小姐姓高,叫什么高……高玉兰……”朱大长心头一动,脱口道:“高玉兰?”只觉得这个名字极是牵动心弦,浑浑噩噩中,内心荡起一阵阵涟漪,慢慢放大,像是在城中学艺时,对爹爱恨交织的念想;又像是和薛珊儿道别后,那种浓淡相宜的离愁。这一种感觉,时而近在咫尺,唾手可得,时而又远隔千山,遥不可及。
慧根一脸讶异,道:“怎么,你认得?她……可是唐朝的人。”朱大长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你再说。”慧根心想:“高玉兰这时候恐怕连骨头也朽了,你不认得就不认得,却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自然不敢说出来,续道:“他化身一名壮汉,到员外府里去做工,不取报酬。久而久之,得了高家小姐的赏识,竟同意拉他入赘,这家伙就在成亲当日,得意忘了形,饮酒过量,回复了原形,便如这般模样。”慧根抬起手,指着那尊塑像。
朱大长惋惜道:“这亲就成不下去了?”慧根道:“当然,谁愿意跟一个猪妖成亲?结果免不了鸡飞蛋打,鸳鸯各飞。那家伙性情还算温顺,也不用强,隔得几日就到高府来讨好卖乖,盼望高玉兰能回心转意,可是高员外早已铁了心,这一件事便一直僵持下来。过了一段时候,唐朝太宗皇帝派三藏和尚,去西天求经,他经观音菩萨点化,做了唐三藏座下一名徒弟。后来到了西天大雷音寺,佛祖敕封他为净坛使者,也算是有了金身正果。”
朱大长自打第一眼起,就对这位菩萨有了一股亲近之意,只觉得他好比自己兄长一般,听完纳头便拜。慧根道:“这净坛使者乃是个虚职,说是管理佛祖供奉,却从来不打他手头过,比起前面的菩萨,可差得远了。”朱大长不予理会,心想:“这人和人之间,重在投缘,贵在知心。有时候,一眼投缘的心动,反而胜过了相识一生而漠然。佛说,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嘿,前一世我多半和这位菩萨有些瓜葛。”
朱大长闲逛了好一阵,始终不见爹娘,兴致为之大减。忽想起手中纸钱香蜡尚未焚烧,道:“你们庙中,在哪里焚香点蜡?”慧根道:“就在后院,施主请跟我来。”随他到了后院,果见烟氲雾寮,甚是刺鼻。
慧根助他拆了手中香包,取出几只香来,朱大长伸手接过,正要到烛台前点燃,忽见香包中掉出一枚纸片,飘飘荡荡掉落在自己足边。心中颇是奇怪,弯腰拾起,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写了一行字:明年今日老地方喝茶。下面画了一个符号,既像是苹果,又像是西瓜,朱大长反拿顺摆,鉴别了半天,最后拍板,那是今天卖香蜡老头的蒲扇。
慧根赞道:“高人!”朱大长喜道:“你也知道他?”慧根摇摇头,道:“凡是拿扇子的,都是高人,当年济颠和尚,就是拿的把蒲扇。”朱大长大为失望,道:“古往今来,拿扇子的多得去了,那烟花之地的姑娘,个个都拿把扇子,莺莺燕燕,算是什么高人?”随手把纸条塞入怀中,到烛台边去借火点香。
这一点火,心中立即叫苦不迭,原来后院集焚纸钱,点香、烧蜡,于一地,地方本来就不甚宽,大家伙儿又拥到一起,烟雾自然难以散开,兼之东风拂来,朱大长眼泪鼻涕齐流,见那香也无甚特别,不一会儿尽数点燃,插到香架上。
如这般上了蜡,焚了纸钱,早给熏得口舌生烟,和慧根走出后院,斥责道:“你们这里的住持也忒小气,庙宇修得恢宏壮丽,焚香之地却是这般小家子气,好似这些香蜡都是烧的他家的一样。”
慧根道:“施主有所不知,本寺素来香火寡淡,也就是每年这几日,托了菩萨的福,才旺像一些,过了这几日,就好了。”朱大长道:“废话,再过几日,你便是八抬大轿抬我,我也不来!”慧根低声道:“别说是你,再过几日,我也不来了。老秃驴缺乏人手,每年这些个时候,就把我们笼来,说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言,***,大姑娘不让好好瞧,小媳妇儿也不能搭讪,这做小秃驴的日子,实在无聊,如果不是想挣几个银子花,鬼才会来这里!”他一口一个秃驴,捎带算上了自己,也不以为意。
朱大长笑道:“原来想做个道貌岸然的假和尚,也是不易。”慧根见这趟生意已毕,再无顾忌,说起话来也是滔滔不绝:“可不是嘛,这几天银子是挣了几个,那老秃驴成天板着一张脸,以玄门正宗自居,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少林寺方丈。又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万事到头都是梦幻泡影。’我瞧他是自己娶不上媳妇儿,就盼着天下人都娶不上媳妇儿……”
朱大长心想:“老住持说的‘色’,乃是天地万物,芸芸众生,当然不是什么女色,更和娶媳妇儿拉不上干系,你又不是和尚,他给你说了也是枉费口舌,对牛弹琴。”
只听慧根续道:“……老住持说,‘尔等既然穿了这身僧衣,当应心如止水,青灯礼佛。’叫我青灯礼佛,哼哼,瞧在银子的份儿上,也不是不成。想叫我心如止水,门儿都没有,那屋里头娇滴滴的媳妇儿,难道帮别人娶的吗?”
朱大长奇道:“你上山来扮和尚,你媳妇儿也准许你来?”慧根道:“为什么不准?挣的银子,只是从我手头过一下路,回去后都掉进她的口袋,她还怕我不来呢。再说了,做几天和尚无非是头发少那么几根,嘿嘿,其它东西又不会少。”
朱大长笑道:“幸好不是天天有观音会,否则,你娇滴滴的媳妇儿,可真就是帮别人娶的了。”慧根嘿嘿一笑,道:“就算我媳妇儿同意,那我也不会干,我就我同意,那我肚子也不干。”朱大长道:“这是为何?”慧根道:“上山之时,老住持有言‘佛门弟子,戒杀生、戒荤腥、戒女色、戒嗔怒……’我们虽是假佛门弟子,这个时候也有幸得了菩萨的待遇,***,连吃了三日青菜豆腐,土豆黄瓜……你瞧我这张脸,是不是都长成绿色了?”
说话间,慧根将朱大长送到了庙外广场,朱大长正要告辞下山,忽见慧根脸色微变,闪身藏到他身后,轻声道:“我遇到两个熟人,可不能给他们瞧见,你帮我挡一挡。”朱大长一怔,循着右侧不远处山道望去,只见一对爱侣,男头发花白,女艳似桃李,正携手朝着山下走去。这一眼直瞧得他心花怒放,血脉贲张,抢上几步,欢呼道:“爹!娘!”
那夫妇二人一齐回头,朱八斤欣喜不已,双手放在他肩上,两臂微微颤抖:“长儿……是你回来了?”在这同时,沈冰柔妙目转动,放出异彩,瞬即又沉下脸来,厉声道:“你不在城中好好学艺,跑到这里来作甚?”她情绪激动,单手扶了朱八斤右肩,身子起伏不定。
朱大长哽咽道:“娘,孩儿学艺十载,如今已艺成出师,回来看望二位老人家。”沈冰柔脸色稍缓,道:“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你师父的主意?”朱大长道:“孩儿不敢擅作主张,是师父说十年师徒缘分已到,令孩儿自立门户,做一番事业。”沈冰柔见爱子离家十年,终于归乡,已比自己高出半头,俊朗不凡,不禁喜极而泣,转过头去,挥袖擦去泪花。
朱八斤见朱大长背后不远站了一位僧人,躲躲藏藏,以袖掩面,甚是滑稽,道:“长儿,这位大师是谁?”朱大长道:“他……是一位小师傅,……法号慧根,是这普济寺的一位知客僧人。孩儿初到寺里,路径不熟,许多规矩也是不懂,便请慧根师父做向导。”朱八斤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得多谢谢这位师父才是。”慧根躬着腰,头颅垂得极低,双袖平举,遮住面庞,道:“不用不用,这都是小僧份内之事,三位施主走好,小僧不送。”
朱八斤心想:“这一位小师傅,无缘无故,为什么行如此大礼?”转念又一想:“是了,高僧得道,菩萨显灵,原是分不开的。去年我在这里许下愿望,盼着长儿能早些学艺归来,今日菩萨便遂了我心愿。这高僧也是一样的,今日我在寺中捐了些香火钱,他心存感激,才行此大礼。今日我一家团聚,全拜菩萨赐予,看来适才捐的银子,还少一了些。”想到这里,从袖中取出一枚银锭,道:“这里有一点银子,相烦小师傅转捐到功德箱中,只为日后菩萨重塑金身,尽一些绵薄之力。”
慧根躬身道:“是,是。施主慷慨助银,功德无边,将来福泽,不可限量。”却不伸手来接。朱八斤一愣,心想:“你始终毕恭毕敬,这礼数可有些过了。”忽听沈冰柔娇叱道:“三顺子,你缩头缩脑,鬼鬼祟祟,玩的什么把戏?”
慧根大骇,犹是心存侥幸,道:“女施主你看错人了,这里……这里哪……哪有什么……三顺子?”沈冰柔喝道:“你这小子,越来越胆大妄为,再不现出面目来,我回去后,便告诉老于,说你偷偷的躲在普济寺里当和尚!”她这一喝,朱八斤父子都是大吃一惊,万不料眼前这人,竟与账房老于有莫大干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