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人,正是在朱府供职多年,与朱氏夫妇结下深厚情谊的账房先生老于头幼子三顺子。
老于头本名于是之,生于康熙年中期,比朱八斤长了两岁。当年曾是一名秀才,后来乡试屡考不中,落魄至街头,以代写书信为生。恰逢朱八斤孤身回淮阴定居,见他有些学问,便请他为朱家打理事务。那时正值朱家建宅置地,大事小事,奔波劳累,委实是费了不少心思。两年下来,朱八斤见他待人诚恳,做事踏实,自然信任有加,委他一人担了账房和管家两职。
这账房和管家一个管账,一个管钱,好比现今的会计和出纳,原是不能一人担之。而朱八斤明明知道自己不通笔墨,难以细查,却仍是执意而为,足见他对老于头之信任。老于头口中不说,心底却是由衷感激,三十余年来,所有账目支出,无不了然于胸,记录在案,凡事尽心竭力,亲力亲为,以报东家知遇大恩。
朱八斤当年到沈家提亲时,生怕自己一个粗俗莽夫,难得沈冰柔芳心,于是之连献几道妙策,又亲自扮作书童和他同去,几经周旋,朱八斤这才博得美人芳心。到如今,于是之已是花甲之年,朱八斤几次劝他颐养天年,日后薪钱照发,但每一次都被断然回绝,说“东家当年知遇之恩,做牛为马,结草衔环,也不足为报。这朱府始建之初,老奴便已决定,永随老爷鞍前马后,为东家兴复祖辈基业,尽微薄之力。如今根早已扎在朱府,岂能轻言离开?”此中种种,足见他对东家情之深,意之笃。
义仆有心,东家岂能无肺?
朱八斤那建宅、娶妻、捐官、置地等诸般大事,尘埃落定之后,见于是之一心为主,忠字当头,并不计较回报。心里好生感动,便为他在梧桐镇购了一处老宅,后来又由沈冰柔出面,请了媒婆,说了一门亲事。于是之比朱八斤大了两岁,但延续子嗣却不似朱八斤那般波折不断,膝下共有三子一女。他对东家感激涕零,起名之时,在每一位孩子的名中,都加了一报恩的“恩”字,这位三顺子,乃是老三,大号叫做于恩顺,出生于乾隆七年正月,较朱大长大了半岁。
于是之虽然手握财权,但始终对主子忠心不二,每月凭着那份薪钱,养活一家数口,这些年下来也是不拮不宽。慢慢地三顺子两位哥哥都已长大成人,老大早年到淮阴城里,做了小生意,也算是自立门户,搬出了家门。老二乾隆元年服了兵役,据说在长江某驻地水师当差,久无音讯。这样一来,于是之手头渐渐宽裕,几年下来,积攒了些钱,在前年岁末,为三顺子娶了一门媳妇。
三顺子自小资质愚钝,幼时读书较少,诗文这一点,未能延承老父之风。但天生好管闲事,喜不劳而获,总盼着天上掉馅饼儿的事情,哪一天能发生在他身上。平日里虽不曾犯过大错,小错却是接踵而来,一晃眼便已成人,仍是无所事事。于是之甚是头疼,所以急着寻了一门儿媳,是盼娶亲之后,有人能好好约束于他,不敢奢望他成什么大事,只求他能自保度日。
留意良久,只觉朱府中,一名叫做碧秀的丫鬟,平时手脚伶俐,相貌也是不差,兼之性情火爆,是一位约束儿子的极佳人选,当下禀明沈冰柔,说清来意。沈冰柔一力承下这事,只谈得一次,姻缘便水到渠成。原来碧秀双亲早亡,十一岁到了朱府做工,后来沈冰柔教她识了一些字,留在身边,做了个贴身丫鬟。此时见有了一个依靠,而且是于管家公子,自然欣然同意。
三顺子得了妻子,果然老实得多,但终归是无一技之长,厮混了几月,里外全凭了老父给养。去年于是之曾介绍他到镇上济仁堂去当伙计,结果两月后,受不了那份儿苦累,悄悄溜回了家。碧秀大怒,和他吵了一架,三顺子赌气道:“你再絮絮叨叨个没完,我就上神雀山去当和尚!”
碧秀气头上,也是不依不饶,道:“好,你不去当和尚,就是乌龟王八养的!”三顺子他娘在门外平白无故受了牵连,心如五味杂陈,无奈教子无方,谁叫自己儿子没本事?索性躲到一边,也乐得个耳根清净。
过了十天,顺子果真剃了个光头回来,其实这时碧秀早已后悔,见丈夫这般模样,吓了一跳,嘴里却是不肯服软儿,问道:“你……还知道回来,这几日死到哪里去了?”三顺子笑嘻嘻地道:“你叫我往东,我不敢往西,你叫我做和尚,我自然是普济寺剃了脑袋,免得你说我是王八养的。”说着,摸着光滑的脑袋,神气十足。
碧秀朝他招招手,道:“你过来。”三顺子笑道:“怎么,这几日憋不住,想我了吧?”依言走过来,双手一张,正要将妻子搂在怀里,忽然“啊哟”一声大叫,右耳结结实实被碧秀拎在手里,她顺势一提,直痛得三顺子龇牙咧嘴,先前满腔柔情化作乌有,道:“快……松手,你……这是要谋杀亲夫……”碧秀凑到他耳边,道:“你还做不做和尚?”
三顺子苦着脸,道:“我……我不做了,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这也是在你逼迫下,不得不做和尚,你当为我想做呀?”碧秀怒道:“胡说,最先是你自己嚷嚷要去的,我几时逼迫你了?你下次最好是去做太监,一刀阉了才干净,免得我看见你心烦!”三顺子争辨道:“我就是输不下这口气,才去的。谁叫你说话这般狠毒,连我爹娘也骂了。”
碧秀自知理亏,松开手来,道:“哼,你老实交待,这几天干什么去了?”三顺子朝后退开好几步,单手护住耳朵,道:“不瞒夫人,我真的做了十天和尚。”当下把这十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他碍于面子,还真就上到神雀山,本来只想吓一吓妻子,正巧赶上观音会,山上招募临时和尚,许诺忙十来天就可还俗,而且酬劳也是颇丰。这一桩既可出一口恶气,又能挣来银子的差事,正中他下怀,毫不犹豫便剃了头发,至于烧那戒疤,因不是真正地遁入空门,也就不必。随后庙中老住持,连夜为他们做功课,讲一些佛家弟子规矩,并且把庙里的菩萨,挨个教他们认了个遍,说一些典故史实,以备不时之需。
这十日和尚做下来,果然是腰包充足,几乎可抵在济仁堂做伙计半年薪酬。他洋洋得意,为妻子买了一件首饰,回到家中。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包碎银,和一枚翡翠镯子,放在桌上,嘟囔道:“都在这里了,我可一个子儿都没舍得花。”碧秀见丈夫自己不肯用,反倒给自己买了一件首饰,又看他脸上确实清瘦了许多,心中歉然,说道:“你自己又不早说,我还以为你跑去花天酒地了呢,刚才……可拧痛你了吗?”三顺子道:“怎么不痛?这一只耳朵差点掉下来了。”碧秀道:“过来,我看看。”
三顺子吃得一堑,长了记性,道:“我不来,你就这么看。”碧秀目光变得柔和,道:“相公,刚才是我错了,我给你赔个礼。嘻嘻,你佛门弟子都做过了,自然心胸广大,不会怪罪我,是不是?”三顺子摆摆手,道:“赔礼大可不必,只是你不能再拧我耳朵。”碧秀柔声道:“你好好的,我怎么会在拧你?来,我给你揉揉。”
三顺子坐到她身边,将头侧放在碧秀腿上,道:“你看看,这只耳朵还能不能出去见人。”碧秀笑道:“少来这套,你做和尚都不怕,还怕这个?”三顺子道:“那依你之见,那这和尚还做不做?”碧秀道:“做啊,有银子干嘛不做?又不是真的。以前有一个皇帝,叫……叫什么我忘记了。不也做过和尚么?”三顺子脸贴在妻子腿上,甚是受用,道:“赵匡胤吧?”
碧秀道:“嗯,你说是,那多半就是了。”她夫妇二人都是学识都有限,都不知当年做和尚的是朱元璋。
碧秀又道:“相公,等咱们攒够了一笔钱,就去做一桩小买卖,到时候你也不做和尚,我也不做丫鬟了,好不好?”三顺子想也不想,道:“全听你的,你叫我做一辈子和尚,我也愿意。”碧秀啐道:“呸,说两句就没个正形,咱们最多再做一两年,只是你这事要小心一些,不能让爹爹知道了。明儿个你去做一头假发,先还俗吧,不然爹爹好面子,他一知道,你这酒肉和尚,只怕也就做到头了。”
三顺子道:“谁说我是酒肉和尚?这十日老和尚抠门得很,叫我们四大皆空不说,还天天吃素斋,嘴里淡出个鸟来,最近几日,尤其身体虚浮,四肢乏力,恐怕……”碧秀一怔,道:“恐怕什么?”三顺子翻爬起来,笑道:“恐怕今天晚上连力气也没有了。”碧秀娇笑道:“你既然做了和尚,就应该潜心向佛,清心寡欲……咯咯……快拿开……拿开手……你这……坏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