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顺子撤开衣袖,走到朱八斤夫妇身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神情忸怩,道:“叔叔好,婶婶好,少爷,你也好。”朱八斤奇道:“原来你真是三顺子,可是……你前年冬天才大婚,我和你婶婶也去吃过你喜酒,你……何故要遁入空门?”三顺子红着脸,道:“叔叔婶婶容禀,侄儿这个和尚,是假冒的,做不得数,这里面情状曲折,一两句话也说不明白,等……日后再说给二位长辈听。”
沈冰柔道:“你是老于的儿子,便如我们亲子一般,这事非同小可,岂能由着你性子胡来?你爹爹知道此事么?”三顺子道:“不敢叫爹爹得知,这事也和旁人没有半分关系,只盼两位长辈能替侄儿隐瞒一二,我……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沈冰柔蹙眉道:“什么事情非要当和尚才能解决?你先随我们回去,有什么事,大家一起商议,你现在剃光头发,佛衣加身,叫人你爹爹的熟人看见,这……成何体统!”
三顺子道:“婶婶,我……再过几日就下山,到时候在再登门负荆请罪,现下事情还没做完,我先去了。”沈冰柔温言道:“不成,如果你执意不走,那我便叫老于自己上来请你。若你跟我们下山,此事还有回旋的余地,你回去说清缘由,只要说得过去,我们答应替你隐瞒就是。”朱大长忽记起他先前和自己聊天时,曾说到过只为银子,上前几步,拉住他手,道:“顺子哥,你是不是急等钱花,这事情好说,咱们回去再议。”三顺子踌躇难决,道:“我……我……”
朱大长笑道:“什么我啊你啊,你大婚之日,我没来讨杯喜酒,今日回去,你可得补上,还楞什么,这就下山吧。”三顺子道:“我去换件衣服。”转身匆匆进到庙堂之中。
朱八斤道:“夫人,他大袖遮面,你怎么认出他是三顺子的?”沈冰柔道:“我见他腰间系了一块玉佩,自古僧侣衣衫朴素,哪有带玉佩的道理?”朱八斤道:“那能说明他就是三顺子么?”
沈冰柔道:“相公你有所不知,他大婚之日,我曾送过他夫妇一人一块玉佩,意为珠联璧合,他腰上的那一块玉,正和我送的相似。先时我还不能肯定,见他遮遮掩掩,又听他说了两句话以后,就猜得**不离十了。”朱八斤笑道:“好家伙,原来你私下里还有宝贝,我怎么没见过?”沈冰柔微微一笑,道:“那虽然是上等和田玉,也不见得就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当年我嫁过来,一直压在箱底,没拿出来过。呵呵,你朱大人什么样的宝贝没见过,却来取笑我。长儿,你说是不是?”
朱大长附和道:“是啊,孩儿认为,于伯伯待我们一家情义如山,这两枚玉佩,娘不过是抛砖引玉,究竟引出什么来,那得看爹爹您啦。”朱八斤道:“好啊,你们娘儿俩一唱一和,倒是要陷我于不义。不过你于伯伯对咱们家的情义,爹爹又岂能不知?其实在我心中,早就有主意。”
朱大长道:“是什么?”朱八斤笑道:“这件事儿,我原本不想这么早说,嘿嘿,你娘儿俩既然把我往绝路上赶,不说倒显得你这老爹不仗义了。”顿了一顿,正色道:“你爹手里别的没有,就是有一大摞田契地契,过一些日子,我便拿出一些来,也可免了老于后顾之忧。”沈冰柔微笑道:“相公,所谓‘授人鱼,不如授之以渔,’这么高深的道理你也明白,不简单,不简单。”朱八斤一怔,道:“夫人,你的意思是去给老于买些鱼来养?”
这时三顺子换了衣衫,带了假发,走了出来,沈冰柔见他与平日无异,略略放心。
下山途中,沈冰柔细问情由,三顺子吞吞吐吐,说了个大概,又再三叮嘱,这事情不可对爹爹透露半句。沈冰柔略一思索,道:“你和碧秀,打算做什么买卖?”三顺子道:“现下还不知道,碧秀也没说过。”沈冰柔点点头,道:“嗯,到时候看看需要多少银子,过来知会一声。以后你要是再干下这等荒唐透顶的事儿,你爹爹饶你,我也饶不了你!”
三顺子脸色惶恐,甚是避讳,道:“不不,我不能要叔叔婶婶的钱,爹爹常说,叔叔婶婶待我们于家,恩同再造,一辈子也报答不了。我如果再拿了你们的钱,爹爹非砍了我的手不可。”沈冰柔道:“谁说要给你钱?这钱先借给你,等你们以后有了钱,须得还上。你爹爹那边你放心,我去给他说就是了,只要你以后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过日子,谁会来责怪你?”
回到朱府,已近黄昏。朱八斤绕开周近乡绅名流,单请了于氏一家,为爱子接风洗尘。
酒宴齐备,于家数人也已悉数到齐。沈冰柔着了一身红色丝锦长裙,薄施脂黛,喜溢眉梢,道:“今日都是自己人,大家不必拘谨。长儿,你一去十年,这几位叔婶兄妹,你认得几位?”朱大长道:“于伯伯小时候待我最好,我中午一回来就认得啦,这一位于伯母,小时候也是见过的,伯母,您老人家好。”
于夫人较沈冰柔年长没几岁,容颜却远比沈冰柔苍老,微笑道:“少爷,你也好。若是在大街上碰见少爷,我还真不敢认,我心里定然会想‘是哪家的王公贵子,驾临咱们梧桐镇了?’少爷,不瞒你说,你一回来,咱们梧桐镇真是增色不少呢。”
沈冰柔笑道:“姐姐,你可别这么说,惯坏了孩子。”于夫人道:“这孩子确实是招人喜爱,我肚子里藏不住话,想到什么,就说出来啦。”朱大长目光转动,又道:“这一位是顺子哥,中午咱们便熟识了,是不是,顺子哥?”三顺子清咳一声,道:“是啊,中午咱们遇见过。”于是之奇道:“老三,难道你今日也去烧香了?”
三顺子煞有其事地道:“听说普济寺香火旺盛,菩萨逢求必应,孩儿怀揣几个愿望,也上去点了几只香,刚一点完,就遇到了少爷一家。”于恩如嘻嘻一笑,道:“哥,你烧完香,给不给菩萨磕头?”三顺子一愕,道:“我诚心诚意地去拜菩萨,当然是要磕头的。”于恩如“哦”了一声,道:“哥,菩萨有没有用脚踢你屁股?”三顺子大是作恼,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于恩如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前些日子,我晚上老是爱做梦,梦见普济寺去了一帮酒肉和尚,不守清规,胆大妄为。后来惹得菩萨生气,在他们每人屁股上踢了几脚,统统逐下山去。哥哥你说,我这梦做得有趣不?”说着,冲着他眨眨眼。
三顺子心想:“这小妮子怎么也知道我的事情了?多半是我和碧秀晚上聊天,叫她给听了去,这可怎么才好?”灿灿笑道:“他们不守规矩,自然是活该。妹妹,你上一次看那一只钗儿,我瞧不错,等一会儿,哥去给你买了去。”
于恩如假装不明白,道:“哪一只钗儿?是不是那一只镶了凤凰,上面还有一颗珠子那只?”三顺子道:“是,就是那一只。”于恩如微笑道:“那一只可贵呢,多谢你啦。哥,以前叫你给我买个冰糖葫芦,你也不大乐意,这一次拜完菩萨回来,境界可比以前高得多了。”
朱大长看在眼里,只觉得好笑,并不点破,问道:“顺子哥,你身边这一位是?”三顺子平白受了敲诈,郁郁不乐,道:“她是我媳妇,叫做碧秀。”朱大长拱手道:“嫂子,久仰久仰。”碧秀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张嘴就说:“少爷,原来你还没听说过我名字,就久仰我了。”朱大长笑道:“我是没听过你名字,但是午间听顺子哥说起你,那是服服帖帖,五体投地,所以就久仰了。顺子哥,有没有这事儿?”
三顺子犹自心不在焉,听到有人叫他名字,道:“什么事儿?”碧秀柳眉一竖,道:“你从来没对我服服帖帖,五体投地,是不是?”三顺子忙道:“有啊,我哪一天不是服服帖帖的?又不敢惹你生气。”碧秀“哼”了一声,道:“还算你识趣儿。”
朱大长由老及幼,接下来便轮到于恩如,不等他开口,于恩如抢先道:“朱家哥哥,我自己来说。我叫做恩如,今年十七,嘻嘻,我对你也是久仰久仰。”朱大长对这位淘气的妹子甚有好感,当下问道:“恩如妹妹,你久仰我什么?”
于恩如两手缕着两条小辫子,思索一阵,忽然侧头道:“爹爹,我该久仰他什么?”席上众人无不莞尔,于是之微笑道:“单是少爷的过目不忘之才,就够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久仰一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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