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司业老爷
作者:纹冰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424

三日后晌午,船到通州水驿,众人透过花窗雕栏,只见远处红墙黄瓦,屋宇栉比,京师繁华之地,已在咫尺。

众人收拾行装,下船雇了两辆马车,三顺子送三女上了一辆,自己和朱大长上了一辆,兴致勃勃对那车夫道:“进城去,老人家,你的马儿有多快,就跑多快!”那车夫问道:“这北京城‘内九外七皇城四’,不知两位去往城中哪一处?”两人进京,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一时不知该在何处落脚,顿时傻了眼。

此时薛珊儿已换回女装,从前车中探出头来,道:“大哥,咱们先送萧家姐姐去国子监,回头再安排如何?”朱大长道:“甚好!”

国子监始设于隋,后历朝历代沿用之,既是中央教育管理机关,又算是高等学府,总管全国各类官学,太学﹑武学﹑律学﹑州县学等,训导考生﹑荐考生应举﹑画三礼图﹑绘圣贤像,等皆属其主持筹办。统设祭酒,司业,监丞﹑博士﹑典簿﹑典籍等学官,掌儒学训导之政,总国子、太学、广文、四门、律、书、算凡七学。然则自清兵入关以后,满人对汉人的那一套不以为然,只信弓马箭弩出天下,国子监逐日衰落,顺治以后,教育之实渐渐萎靡,蜕变成了一处以贵族子弟举试为主,辅以掌国学,诸生训导的政令之所。

马车驰得小半个时辰,自东直门入城,行速减慢,向北缓缓折行,其时正值乾隆盛世之初,城中红楼翠阁,绣户朱门,高柜巨铺,尽陈奇货异物,茶坊酒肆,但见华衣珠履,街面上更是行人熙来攘往,瞧不尽的满眼繁华。

众人经雍和宫、过顺天府,不多时到了国子监。两辆马车离那集贤门尚有七八丈距离,已被数名学院侍从阻拦下来,薛珊儿掀帘一看,门口停了一顶官轿,几匹高头大马,那官轿青盖蓝帏,黑褐罗表,不用说,是国子监老爷的坐轿。

只见一名侍从大声喝道:“看什么看?老爷放班,闲杂人等绕路回避。”薛珊儿心想:“京官儿好大的架子,这么宽的道,只许他走得,别人就走不得。”问道:“萧姐姐,你的心上……嘻嘻,你的那一位,他叫什么名儿?”萧筱神情忸怩,轻轻道:“他……姓杜,叫做杜翰林。”薛珊儿笑道:“这就是了,这一位杜大人,不一阵便会现身了。你瞧前面那一顶轿子的幨色,乃是四品官员仪仗,这国子监中,祭酒乃是从三品,唯有司业是四品,我猜十有**是你的那一位了。”

那车夫回过头来,道:“二位小姐,这国子监已经到了,小老儿如果在不走,非得让那几位差爷把车扣了不可。”他言下之意,自然是要她二人付银子下车。薛珊儿道:“扣了车子,自然有人给你乖乖的送回来,你急什么?”

这时从集贤门走出数人来,为首一人体型偏瘦,并不曾穿戴官服,他身后簇拥了好几名随从,薛珊儿等人与他方向相悖,不能瞧清他模样。萧筱低声道:“看背影,好像是……他。”此时有人压轿掀帏,那位官员弯腰坐到轿内,随后锣声开道,一众人浩浩荡荡朝北而去。

薛珊儿急道:“老人家,快追,快追。”那车夫苦着脸道:“小姐,前面那位差爷凶得很,追不得。”薛珊儿摸出一锭银子,道:“这一锭银子,买你的车子,够不够?”那车夫却不肯来接,苦笑道:“买两辆也是足够了,不过……银子虽好,总是不如脑袋好,小老儿这吃饭的东西,还想多留几年。”

薛珊儿见他连银子也不敢要,自然是打心里惧怕,跳下车,道:“萧姐姐,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不等萧筱答话,只身追上前去。

转眼官轿已拐进西街,路人摊贩听到锣声蹄动,纷纷避让,然而西街地处闹市,仓促间又哪能避得开来?顿时人仰马翻,呼喊声四起:“阿毛他爹,快撤了毛桃,官老爷来了。”“臭婆娘,你还不快抱起狗子,要踏死了你才甘心是不是?”

一人嘀咕道:“平日里老爷们都走南街,今日不知……啊哟……”躲避不及,左肩已被前方大马开道的侍从,挥中了一鞭,那侍从威风凛凛,喝道:“咱们老爷今日到西街来选缎子,不相干的人,快快闪开了,踩死踏伤,那是活该!”

薛珊儿皱起眉头,心想:“下属尚如此骄横跋扈,主子还能好得了?看来萧家姐姐这位心上人,也不过如此。”只见一行人在一家绸锻铺子停下,那绸缎庄掌柜见阵势不妙,但要闭门,已是不及,心头连珠叫苦,寻思:“瞧这派头,想他付银子那无疑是白日做梦,眼下只要不挨鞭子,那就是祖上积德了。”满脸堆欢,道:“诸位老爷贲临小号,不甚荣光,快请,快请。”

那侍从头领不满道:“什么叫‘诸位老爷’?此地只有一位老爷,那便是轿子里的司业老爷,再胡说八道,我撕烂你嘴。”那掌柜赔笑道:“是,是。”这时轿中之人走将出来,薛珊儿一瞧,这人约摸三十岁上下,生得还算整齐,只是体瘦如柴,脸色晦暗,心想:“我道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原来是个痨病鬼。却不知他买布匹做什么,难道是知道萧家姐姐要来,要给她做衣服?”

那掌柜和几名伙计跪地迎接,司业大人略一抬手,进到店中,单手背在身后,张望一阵,道:“你这里最好的料子,是哪一种?”那掌柜恭恭敬敬地道:“回大人,小号经营都是上等面料,只有色彩之分,没有好坏之别。”那司业点点头,指了两种花色的绸缎,道:“你把这两样包起来。”那掌柜迟疑道:“大人……不知您要多少尺?”那司业一怔,道:“买绸缎是要论尺的吗?”

那掌柜额头冒汗,道:“是,大人,凡布匹绸缎量衣裁衫,都是以尺为单位,多了……多了也用不了。”那司业转头问侍从头领,道:“关鱼,你算一算,府上五位夫人,每人做两套,需要多少尺了?”薛珊儿一听之下,大是恼怒,先前还只是担心这家伙做了变了心,这一次从他自己口里说出来,府上竟然娶了五位,如何不恼?

关鱼搔着脑袋,道:“卑职也算不过来,卑职……以为,其实这也不用算,大人您看中哪几种花色,整匹带走就是!”那掌柜大骇道:“不不,小人会算,用不了那么多的。”当下吩咐伙计算那尺寸。关鱼瞪了他一眼,道:“呸,你什么意思?大人征用你两块布匹,那是看得起你。他***,快快包好了,再啰啰嗦嗦,没完没了,哼哼,老子看你这小店,也开不长久。”

“是,是,大人相中小店丝绸,那是小店无上荣誉,小人这就给诸位放到包好。”那掌柜说完这话,犹如被人在心头割去了一块肉,奇痛无比。

一众官兵喽啰,心满意足出了店来。关鱼伺候司业老爷上了轿,正要翻身上马,忽听一声马嘶传来,一辆马车,横冲直撞奔了过来,驾车的是一位白衣男子,此时正神色慌乱,手足无措,嘴里大呼小叫:“……你这畜生,刚刚才偷吃了人家两枚枣子,这就想逃,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啊……啊哟……这畜生疯了……前面的官爷,快……快拦住了这挨千刀畜生……”

关鱼见那马来势甚急,如何敢拦?惊道:“快……快提辔头……”那白衣男子手忙脚乱,大叫道:“官爷你说快踢……它什么头?我……可够不上,我踢它屁股……”也不等他答话,足尖踢在那马后臀之上,这一足踢出,那马奔得更快,喊道:“喂喂……还跑……,你……你这畜生……便不怕王法了吗?前面是官老爷你也不认得?”

关鱼眼见马车朝着轿子疾驰而去,吓出了一声冷汗,那四名轿夫眼见情形不对,抬起轿子,健步如飞,但人是两条腿,如何能跑得过马儿的四条腿?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马匹离官轿不到一丈之距时,那位司业从轿上跳了出来,在地上打了个滚儿,以避来势,四名轿夫早已吓得魂飞天外,只是苦于主人在轿上,不敢弃轿而逃,这时见轿中已然无人,再无顾虑,四人倒有三人丢下轿杠,闪身退到一边,剩下一人呆立不动,竟是吓得傻了。

忽听那马一声惊嘶,在离官轿不足一尺之处,前腿的倏地凌空,硬生生地停了下来,那白衣男子单手不住在胸前平抚,似乎心有余悸,骂道:“你……这畜生,总算还有些眼力,否则撞坏了老爷的官轿,把你一刀一刀切了卖肉,也是不够。啊哟……不对,为君子者,当应权重者不媚之,势盛者不附之,强者不畏之,弱者不欺之,你这挨千刀的,你定是见人家有势力,这才怕了是不是?”

这一位白衣男子,正是朱大长。适才她见薛珊儿孤身上前,心中放心不下,向那车夫借了马车,又嘱咐三顺子好生赶到西街,眼见那官员颐指气使,买东西不付银子,心中火起,决意要吓他一吓。而薛珊儿见他在马车上佯作书呆子气十足,既是好笑,又是担心,几次都险些叫出声来。

那司业在地上一滚,绸衫沾了泥尘,此时灰头土脸,甚是狼狈,“哼”了一声,关鱼侍奉主子多年,自然知晓他心思,道:“来呀,把这胆大妄为的书生拿下了!”两名侍从拥上马车,分扭了他一臂,或拉或拽,或托或抱,要将他提下车去,不料费得好一阵力气,对方竟向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朱大长左偏右让,笑声不绝:“喂喂……君子‘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嘻嘻……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你们这两个家伙,这样摸来摸去的,成何体统?”

两人忙得满头大汗,一人红着脸道:“头儿,这人有些古怪,请……请你来帮忙。”关鱼骂道:“不中用的东西,撑干饭的时候,怎么不叫我来帮忙?”只见他挽起了袖子,走到车旁,拉了朱大长一只手臂,道:“瞧清楚了,便如这般一带……”他一带之下,不见对方有丝毫动静,憋足了力气想朝上提,依旧是无功而返,这一下脸胀成了紫色,好在他反应奇快,道:“……倘若这一样带,还不成的话,那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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