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连乘十余天船,又在马车上颠簸半日,早已心神皆疲,在东直门外一家“仙居客栈”住下。朱大长洗了澡,倒头便睡,这一觉睡得畅快淋漓,直到次日中午,才被三顺子叫醒。
三顺子一脸忿忿之色,道:“这两个丫头,也太不够意思,出去瞧稀奇,看热闹,也不叫上了我。”朱大长穿衣下床,道:“她们不在房中?”三顺子拿了一张字条,道:“是啊,留下这玩意儿,也不知干什么去了。”朱大长接了过来,只见字条上写道:京城繁华,我与余家妹妹出去溜达溜达,天黑前必归,勿念,勿念。下方落了珊儿二字。
三顺子道:“那送水的伙计说,她们一大早就出去了。我看她们是发现了好玩的去处,寻开心去了,少爷,要不咱们也出去逛逛?”朱大长道:“也好,顺子哥,你去叫那伙计上来,我向他打听一件事情。”
三顺子满以为是打听好玩的去处,脚程出奇的快,不多时那伙计已到眼前。
那小二毕恭毕敬地道:“公子有什么吩咐?”朱大长道:“小二哥,你长期住在这里,京城中达官府第,你一定是了若指掌了?”那小二面有得意之色,道:“回公子话,不敢说是了若指掌,那也是知之甚详,不知公子要打听哪一位大人的府第?”
朱大长道:“我要问的这一位,是当今吏部侍郎,姜誉才姜大人府邸,小二哥,你听说过吗?”
那小二顿时一脸钦佩,道:“小的见公子仪表堂堂,原来和姜大人沾亲。说起这位姜大人,也是北京城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十八岁中了进士,二十一岁高中头名状元,金殿御封翰林院修撰。后来圣上纂修《四库全书》,他是御定人选之一,这一本书历时十年,足足有八万万字,几乎把古代所有的事情都说得遍了,可以说是千古奇书。嘿嘿,这本奇书纂成,功劳簿上当然不能少了姜大人的名讳。从那以后,大人深得皇上喜爱,到赦编《国朝宫史》的时侯,姜大人又是当仁不让,坐了继内廷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后的第三把交椅,这书对皇家礼仪,文化,典制……”
朱,于二人听他东拉西扯,越说越远,照这样下去,恐怕到日落西山,也说不完,不由得同时皱起眉头。三顺子插口道:“……那皇家的礼仪,文化,典制,一定是深奥万分,很了不起的,却不清楚姜大人自己家的礼仪,文化,典制怎么样?”
那小二愕然道:“怎么姜大人家也有自己的礼仪,文化,典制?这个……这个倒是没听说过。”三顺子笑道:“小二哥,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当年姜大人编这套书的时候,自己暗地里留了一手,用到自己家里了。”那小二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三顺子道:“我和我家少爷,正是冲着这个去拜访姜大人,希望能学得那个一爪……半……半条……的,将来回去好受用无穷。”那小二诧声道:“拜访是应该的,只是什么叫做一爪半条,是一爪半鳞么?”
三顺子对那句成语不是甚熟,仓促中胡乱凑了一字,不想给人道破,脸上一红,假装惊奇,道:“咦,这就怪了,你们京城是叫一爪半鳞的吗?在我们江南,先生都教的是一爪半条呢,其实……其实这也不奇怪,多半是我们江南的鱼小,要半条,才能抵上北京鱼的一块鳞甲那么大,不过意思绝对不会错。”
那小二将信将疑,道:“那你们江南的鱼,可也太小了些。”
朱大长微笑道:“也不一定,江南鱼米之乡,鱼也是有大有小,得看用什么东西去装,若是用桶。那就叫鱼桶,如果用人去盛,那叫什么?”那小二答道:“叫人桶?”朱大长摇摇手,笑道:“不对,小二哥,应该叫饭桶。”
那小二瞠目结舌,半天不会其意。三顺子嘿嘿一笑,他与朱大长名为主仆,实则情如兄弟,知他是笑话自己不学无术,也不已为意,扯开话题,道:“小二哥,这一位姜大人,究竟住在什么地方?”那小二道:“德胜门外往西走,大概两三里处,不过姜大人地位尊崇,你们若不是他亲戚,恐怕难见到。”
朱大长笑道:“无妨,我们只观摩他家的礼仪,文化,典制,见不见姜大人都没关系。”
两人问明路径走法,下了楼,闻到饭香,才觉得已是腹中辘辘,老北京最出名的小吃莫过于炒肝、爆肚、卤煮火烧,佐以美酒,滋味无穷。两人连尽数碟,大呼畅快,一抹嘴直奔德胜门外。
北京是五朝帝王之都,城内各类名胜古迹,数之不尽。便如这德胜门,乃是明洪武元年,大将军徐达攻入元大都,将北垣西侧的“健德门”改为“德胜门”。所谓“垣”是城墙之意,古人按“三垣”和“四象”排列星宿,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德胜门处正北,归属玄武。而玄武又主刀兵,所以出兵打仗,一般从北门出城。取德胜门,意为以德取胜,遇到战事自德胜门出兵,由安定门班师,分别取“旗开得胜”和“太平安定”之意。
三顺子识字不多,对古代史实知道得也是有限,茫然不知来历,只觉索然无味。马车出了德胜门,见朱大长笑少愁多,神情凝重,道:“少爷,咱们去姜大人家,办什么要紧的事情?”朱大长正蹙眉苦思应对姜家之策,却又不肯说与他得知,道:“顺子哥,这一件事干系重大,先不说给你听。”
三顺子笑道:“少爷,你就是不说,我也猜了个大概,嘿嘿,其实这件事……也没什么。”朱大长甚觉奇怪,心想:“这事情我只字未提,你怎么会知道?”道:“你猜到什么了?”
三顺子道:“是啊,少爷你到北京城后,不找别人,偏偏找这位吏部侍郎大人,当然……当然是想求个一官半职,以保将来荣华富贵。我虽然没读多少书,这一点还是明白的。”朱大长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这也让你想到了。将来我要是做了官儿,顺子哥,那也不能亏待了你,我请你做个师爷,跟随我左右,到时候好出谋划策,打理大小事务。哈哈,哈哈……”
三顺子听得眉花眼笑,没口子的答应:“好,好,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少爷,不瞒你说,我从小也没别的愿望,就想做个官儿,可是对那书本……嘿嘿……”顿了一顿,又道:“少爷你不嫌弃,我……我……不说别的,一定鞠躬尽瘁,死而不已!”
朱大长笑骂道:“你这狗头师爷,什么叫‘鞠躬尽瘁,死而不已’?你这样不学无术,满口胡言,将来做了师爷,还不叫人笑掉了大牙?”
三顺子理直气壮地道:“我听说当年大胜金兵的岳武穆岳元帅,就是鞠躬尽瘁,死而不已,那也没什么不恰当。”朱大长越听越是好笑,也懒得与他纠正,道:“顺子哥,你要做师爷,可得好好看看书,写写字儿,不然大家稀里糊涂,怎么掉的脑袋都不知道。”
三顺子心想:“你净会吓唬人,我不会写字这么些年,也没听说会掉脑袋。”嘴里却连声称是,满口答应。
朱大长见他一脸的不以为然,道:“你想啊,如果以后官儿做得大了,让你写个奏章,你来个词不达意,错字百出,让皇帝看到了,一定会问‘这奏章是哪个糊涂蛋写的?怎么朕瞧了半天,也没瞧明白是什么意思?这人写奏章稀里糊涂,做官多半也是糊涂之极,要来何用?’龙颜一震怒,那会怎么样?咱哥俩儿只好请人,到午门外去捡人头了。那时衣锦还乡固然没戏,还得做了无头鬼,冤枉不冤枉?”
三顺子皱起眉头,要他读书写字,实在比上刀山,下油锅好不到哪里去,但是这‘师爷’又是非做不可,一时犯了愁。踌躇一阵,道:“少爷,咱们合计合计,你看这样行不行,以后我只管出谋划策,打理事务,这个……这个写奏章的大事,还是你亲自操办,大家皆大欢喜,童叟无欺,好不好?”
朱大长心头苦笑,寻思:“让你多识点字,好似要你命一样。那书本当真就猛于虎么?”叹了口气,道:“既然这样,师爷的人选,我可得重新斟酌斟酌,不能草率。顺子哥,咱们这就下车,去打听那姜家的院子。”
三顺子把头侧向一旁,斜着眼望着车帏上方,不予理会。
朱大长又叫了两声,见三顺子始终不肯应声。跳下车来,自言自语:“这个世道,要找一位好师爷,还真是不容易,要是找一位‘死而不已’的师爷,那就更不容易了,唉,就算不识字,也只好将就将就了。”
三顺子听得心花怒放,厚着脸皮道:“那可不,好师爷都鞠躬尽瘁死得光了,你上哪儿去找得着?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我既然弟兄一场,我实在不忍心,看你孤军奋战,误入……那个什么途。若是你求贤若……水,一定要请我出山相助,那我众望所归,推迟不过去,只好指点你一番了。”
朱大长笑道:“那是自然。于先生,于师爷,请你先下车,助我早些成就大事。将来咱们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我官运亨通,你娇妻无限。”
三顺子并不下车,盘膝而坐,双目半睁,故显深沉,乍一看倒像真有诸葛孔明之才,道:“你官运亨通,那也未必,我娇妻无限,是在所难免。凡事都有个规矩,当年刘备成就大事,须得怎样?还不是礼贤下士,三顾茅……喂……少爷你……轻一点……”
注:中华上下五千年,处处有据可查,因此写到历朝历代时,不能随笔乱涂。清乾隆编纂《四库全书》,大成之日在乾隆后期,第一部约是1781年,第二、三、四部整理完成在1787年,与本书所述乾隆早期并不相符。本书酌情处理,实是情节需要,后续仍有一些章节与年代史实相悖的地方,还请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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