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楚楚
作者:纹冰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072

次日一早,福喜领三顺子到慈宁宫伺驾。但见福喜面色如常,周近宫女太监无不按部就班,与昨日相比,并无异状。心中大是奇怪,“咱们镇上若是死一个人,乡绅族首,官家差役,连道正老爷也会惊动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们脸上倒也盖得住。”

他却不知皇宫中宫女内侍何止数万,幽居深宫,难免性子孤僻,私下里时有勾斗,杀人匿尸的事情更是层出不穷,只要不是有头有脸的奴才,上面大多不问,下面也就乐得清闲。寻常遇害人无亲无故,等追查下来之时,只怕连尸体也已朽了。

福喜道:“你查探病情以后,若是需要用药,就列一副方子出来,我会安排添置在她老人家日常饮用之中。”三顺子点点头。

一只脚刚踏入慈宁宫,便听到太后喝骂:“不中用的东西,喊秀珠来!”原来是一名丫鬟伺候太后梳头,手法路子,均不合她心意。

三顺子心想:“你要喊秀珠,那得看你跟阎王老爷交情如何。”

只听那丫鬟低低道:“奴婢已派人去寻过她,回来的人说,秀珠昨夜外出,到现在还没回来。”太后怒道:“哀家养你们有什么用?还不快去找!找不回人来,你们也不用回来了。”

众丫鬟各自应了一声,仓惶出门。

一丫鬟去势较急,迎头和三顺子一碰,两人都是一声惊呼。福喜低叱道:“慌慌张张,若是冲撞了贵客,那成何体统?”三顺子打量了那丫鬟一眼,感觉她身上,依稀有几分碧秀的模样,心中大生好感,道:“不怪她,是我自己走得太快。”

里间太后道:“福喜,是你来了么?”福喜拉着三顺子快步走进,磕头行礼,道了个安,匆匆离去。三顺子见太后脸色极是不善,忽记起乾隆昨夜说起太后喜欢念佛,纳头拜道:“奴才三顺子叩见,祝你老人家万佛金安。”太后道:“你以前,在哪个宫里当值?”却不喊他平身。

这些紧要关节,福喜事前都曾交代过,是以三顺子并不慌乱,恭恭敬敬地道:“回太后,奴才在南书房为皇上打理书籍。”

太后道:“你在南书房,那一定是认得不少字儿了?”三顺子老老实实地道:“奴才自小家境不好,所以……认字不是很多。”

太后随手拿过一本《般若三味经》,道:“你念给我听。”三顺子接在手里,单看封面,仅认得一个“三”字,心头一慌。勉强翻开一页来,这一回,却是连个眼熟的字都寻不着,顿时窘红了脸,呐呐道:“奴才蠢笨得很,这上面的字儿,都不认得。”太后板下脸来,道:“认得便认得,你若是哄骗哀家,可没你好果子吃。”

三顺子连连磕头,道:“奴才不敢欺瞒,这上面的字儿,奴才只认得一个‘三’字,其它的确实……确实是不认得。”太后脸色一缓,道:“你起来。”三顺子道:“是。”站起身来,垂着头,不敢去看她脸色。

太后道:“这样说来,你真不是皇帝派来的太医?”三顺子心中骇然,心想:“幸好老子不识字,不然被扫地出门,皇帝见我把事情办砸了,也不会轻饶了我。”道:“你老人家放心,奴才自然不是太医。”

太后“哼”了一声,道:“谅你也没那个本事。”

原来太后疑心甚重,早前皇帝为给她治病,唤了好几个太医过来,都被她一一拒之,对皇帝道:“哀家吃得下,睡得着,身体好得很,哪来的病?”乾隆听众御医满口一辞,说太后得的抑郁之症,若不及时治疗,怕是有伤凤体。情急之下,乾隆遣众太医去慈宁宫诊病,各种托词几乎用得尽了,无一例外都被太后赶了出来。

一时间,乾隆一筹莫展,恰巧莹妃得了王霖酆传信,请她为朱、于二人多多美言几句。当下在皇帝面前献策,说京城中新近出了一位少年神医,专攻各类疑难病症,颇有心得。乾隆一听,正中下怀,心想这人年轻,请他来扮个小太监,以伺候太后为名,暗中治病,那是再合适不过。这才下了一道旨意,宣三顺子入宫。

太后起初一听皇帝毫无来由,为他寻来一名太监,说是解闷。自然是满心狐疑,一见三顺子不过二十岁上下,疑虑去了一半,心知宫中太医,都是些老学究,再不济也得三四十年纪,绝没有这么年轻的。

虽然这么想,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又拿佛经试了他一试,见他目瞪口呆,丑态毕露,是真不识字,这才放下心来。因为古往今来,不识字的太医,别说没见过,就连听也没听说过。

三顺子垂手拢袖,不敢答话。

太后打了个哈欠,道:“皇帝把你夸上了天,哀家看来,你傻头傻脑的,也不过如此。”三顺子道:“是,奴才只知道为主子办事,其它的,一概不知道。”太后微笑道:“你倒是会说话。今儿个一起床,总是感觉倦得很,你过来,给哀家锤锤腿。”

三顺子应了一声,半蹲下身子,刚捶了几下,太后竟是沉沉睡去。

三顺子心下嘀咕,“这才刚睡醒,你又开始睡,看来你的病,实在是不轻。”取了一床薄毯,盖在太后身上,退了出来。

刚一出门,就听园子外有人叫道:“太后,楚楚来给你请安啦。”话音刚落,一位妙龄姑娘反背着手,走进门来。

三顺子寻思:“你大呼小叫,哪里是请安,分明是来惊驾来了。”见那姑娘一张瓜子脸,凤目含娇,是个美人胚子。一颗心怦然一跳,苦于不知道对方来历,道:“这位……姑娘,太后正在安睡,请你晚一些再来。”

楚楚身着旗装,立领盖颈,右肩上停了一只红嘴鹦鹉。见三顺子眼生,道:“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太监?哼,见了主子也不下跪,是要讨打么?”

楚楚肩头的红嘴鹦鹉不甘寂寞,张口接了一句:“狗东西!”

三顺子心头大骂:“去你妈的,一只扁毛畜生,也来欺负老子。”跪倒在地,道:“奴才参见主子。回主子,奴才是皇上派过来,专门伺候太后她老人家的。”他不知对方身份,又不敢开口询问,只好含糊其辞。

楚楚问道:“太后还没起床么?”三顺子道:“回主子话,太后起来了,没一阵的功夫,又睡过去了。”

楚楚道:“胡说,什么叫‘又睡过去了?’”三顺子道:“太后吩咐奴才给他捶腿,刚一会儿,就睡过去了。”楚楚奇道:“有这等事?我去瞧瞧。”也不理会三顺子,进到房内。

稍时,楚楚出了门来,一脸疑惑,道:“今儿可不大对劲儿,婢子呢,怎么一个都不见?”三顺子把太后命众女寻秀珠的事情说了,又道:“太后她老人家说,寻不到秀珠,就永远不要回来了。”

楚楚扫了他一眼,目光如电,“你当真是皇上派过来的?我看你贼眉鼠眼,又不懂宫里的规矩,你这个太监,只怕有诈!”

三顺子心头骇然:“这小妞儿好厉害,一眼就看出来老子是个假的。”

一念未毕,只听那红嘴鹦鹉道:“狗东西,一定是假货,快脱了裤子来,给格格瞧瞧!”

三顺子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楚楚脸上一红,斥道:“海盗船长,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那红嘴鹦鹉原是西洋国进贡,乾隆孝顺,怕太后气闷,便送了过来。后来楚楚时常到慈宁宫陪驾,太后又转赠给楚楚。在她调教下,已通人性,聪慧无比。然而它再怎么聪慧,也终究是畜生,只知太监是阉割过的,脱了裤子一看,便知真伪。又哪里知道人类不比禽兽,有男女之别,廉耻之分?

三顺子道:“回格格话,奴才这个太监,是皇上钦赐,货真价实,喜公公可以作证,不会假的。”心里却想:“原来这小妞儿是位格格,也不知是哪位王爷这么有福气,生了这么标致的女儿。”

楚楚啐道:“你一个小太监,又不是什么稀奇东西,还皇上钦赐,呸,也不怕笑话。不过……”她话音一停,面露微笑,“……不过就算你是假的,也没什么关系。”三顺子道:“是,格格心地好,是咱们做奴才的福分。”

楚楚道:“你别高兴得太早,我心地可没你想的那么好。瞧仔细了……”弯腰拾起两片柳叶,眼望两丈开外池沼中一座假山,纤手一扬,两枚柳叶一前一后,平平飞出,就听“浦蒲”两声闷响,石粉飞溅,那假山的山头竟被击落巴掌的一块来,“扑通”一声,掉入池中。周近几只黄莺受了惊吓,扑棱棱地振翅飞了。

三顺子大是佩服,抚掌赞道:“格格好手段!”

楚楚笑道:“若是叫我知道你这太监是假的,也不要紧。这园子里别的没有,树叶却是够多,这位小公公,你说是不是?”三顺子大骇,下意识地夹紧双腿,灿笑道:“是,格格说的是。”

楚楚道:“既然太后她老人家休息,那我就晚一些再来。海盗船长,咱们出宫去,还是在宫里溜达溜达?”红嘴鹦鹉道:“出宫听书去,昨儿刚听到诸葛亮要火烧藤甲兵,也不知烧死了没有。”楚楚道:“好。”

三顺子如遇大赦,忙道:“恭送格格。”忍不住又答了一句:“烧死了,烧得魏军呱呱叫。”红嘴鹦鹉却不领情,“谁要你来多嘴?死太监!”

送走楚楚,三顺子满腹怨气,今日不明不白被一个扁毛接连骂了三次,而且次次都逆来顺受,只有听着的份儿,如何不怒?

进屋看了一眼太后,见她脸色蜡黄,仍在酣睡,不敢打扰,又返身出来。心想:“老太太真有意思,竟跟未足岁的小孩儿一样,只知道睡觉。不过这样也好,我也好过一阵清净日子。

这一坐,又过去了一个时辰,房中太后仍无半点动静。

这一回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进到房内,见太后面色黄如金箔,两眉舒展,眉心中一道红色血线,清晰可见,嘴角露出一丝梦呓般笑意,一眼看去,极是诡异。心中一慌,颤抖着手去探她鼻息,一探之下,只感觉气息时断时续,已是微弱之极。

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脚下一软,跌坐在地,脑中轰的一声,犹如要炸了开来,跟着眼前一黑,身子软软瘫下,天地万物,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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