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新到底太年轻了,三十不到的年纪,学识未必有多差,见识却远远比不上刑戈。本来刑戈故意抛出的“狂言”足以让容先生对他印象改观,可王立新插嘴太快,容先生甚至还没对刑戈的“大言不惭”产生想法,恶感就转移到王立新那边。
村夫之子?他容先生当初也是村夫之子,只看他在前来宗学的农夫面前依旧温文有礼,毫无架子,多少也该从中得出他不轻视农夫村夫的结论。眼下王立新嫌恶地说出“村夫之子,何其大言”,当即让容先生皱起眉头。
在容先生心里,对王立新一个“轻浮”的评价是少不了的了。
给你脸你不要,正是王立新如今的真实写照。
反观刑戈,不急不躁,更没急于辩驳,只是信心十足道:“先生不妨考校学生。”
此言一出,王立新更是鄙夷不屑,竟无视容先生,冷哼道:“狂妄!那我问你,你是如何识字的?”他和刑戈同样的打算,刑戈是要削他面子,他也是,并打算借此把刑戈彻底赶出宗学。所以王立新从根子上开始问起,一步步逼迫刑戈,他不信刑戈能顶得住压力。
刑戈轻叹一声,答道:“家母所教。”
王立新咄咄逼人道:“区区村妇,能识十个字便已经了不得了,如何教你?”
不经意间,王立新的话勾起了刑戈的回忆。是啊,那个把儿子疼到骨子里的女人,哪来这么大的毅力?不由惘然失笑,刑戈老老实实回答:“家母所识之字,确实不过两手之数,但学生也非妄言,确是家母所教。”
王立新的蛮横已经让容先生心生不满,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娃而已,何苦逼人太甚?不等王立新说话,容先生和颜说道:“哦,你且说来听听。”
容先生的突然插话让王立新稍有警觉,收敛了些许。
“家母目不识丁,手却极巧,乡里间无不知晓。”刑戈的语气充满了感慨,“每日闲暇之时,家母则一笔一画摹画借来的书本,一点一横皆无错漏。初时一日不过十来字,待得摹画完,身上衣裳早已被汗湿透。半月后,一本《千字言》,家母十日便能画完。久而久之,家中藏书已是不少,半数是家母摹,半数是学生抄写。”
想不懂啊,她哪里这么大的精力?要知道,她一开始只勉强认得自己的名字,后来认识的字都是儿子教的,她怎么就能摹画出这么多书呢?刑戈的心隐隐作痛,她怎么就没说过苦呢?
相同的话,落入不同的耳朵有不同的看法。罗庭最恨书本,心里也是敬佩眼前这位学生的母亲,可依旧忍不住嘴角直抽;容先生闭目不语,许久长叹一声。至于王立新,则是忙着抓刑戈话里的漏洞。
“笑话!”王立新嘿然一笑,“就算本本书都能‘画’下来,她又知每个字是何意义?光有字,她如何教你?诳言诳语,无知愚妇!”话语中,“画”字咬得极重,嘲讽的意味任谁皆能听出。
一席话不仅惹恼了刑戈,连容先生都是怒目相视,罗庭也是退了一步,免得沾染上王立新的毛病。现在谁都看出来了,王立新根本是有意的,他跟刑戈有仇!
“王立新,慎言!”容先生语气不善,眉头紧锁。
“难怪我一直觉得不对劲。”罗庭挠挠后脑勺,嘿嘿怪笑,“刑小子,你得罪过王立新?要不,他怎么从一开始就针对你?”
“学生今日之前不曾与这位先生说过一言半语!”刑戈怒视王立新,若非定力了得,只恨不能当差把这满口污糟的王立新撕成碎片。
“你肯定得罪过他。”罗庭断言道,“你说今日之前没跟他说过话,那见过面?”
“不敢欺瞒先生,一年前学生曾来宗学报名,王先生说人数已满,家父和学生唯有离去。”刑戈压下愤怒,只叙述不评论。容先生是个明白人,不愁他看不出问题。顿了一会,刑戈又道,“前些日子,村中崔二要买学生家中田产,学生不肯,当时王先生也在。”
“啧啧……”不止容先生是明白人,罗庭很快也猜出了里面的猫腻。他看王立新的眼神都变了,感叹了老半天,看在同是宗学老师的份上才没出言讽刺。
王立新的脸色红白蓝黑紫都齐了,一会变一种色,煞是好看。他指着刑戈的手指不住地哆嗦,张着嘴但一句“你血口喷人”怎么也说不出来。他做的事现在宗学只有两个老师知道,勉强还能遮掩,要是闹大了逼得宗学调查,他的前程就全完了。
所以,咬牙吞下所有苦楚后,王立新满心希望容先生和罗庭不是大嘴巴。
什么是自讨苦吃?王立新现在算是明白了,从今日开始,他不仅不能透露哪怕一个字的谋算刑家田产的事,还得维护刑戈。他的把柄被刑戈抓在手里,再说给其他人听,老天都救不了他。
还老师?刑戈不借此要挟他,他就该谢天谢地了。以后,远远看到刑戈就绕着走吧。
他怎么也想不通,明明主动权在他手中,事情怎么会落到这地步?他倒没怀疑刑戈,因为刑戈回答得中规中矩,倒是罗庭今天很像是特地来拆台的,每一句话都若有深意。他想不通,他和罗庭分属文武两院,虽同在宗学,但并无纠葛,莫非他不小心得罪过罗庭那个浑人?
“喂喂喂,老子脸上长花了,你干吗看我?”罗庭被王立新古怪的眼神看得浑身发毛,可怜的武院老师,浑然不知因为他的憨直——难听点,就是说话不经大脑——他成为刑戈的替罪羊。
“像什么样子?闭嘴!”容先生把眼一瞪,王立新和罗庭当即合上嘴巴。宗学的体面不能丢下去了,容先生也实在不想再讨论王立新的龌龊事,再次转移话题,问起刚才王立新的疑惑:“刑戈,老夫也有些疑惑,令堂是如何教你读书认字的?”
刑戈冷冷瞥了王立新一眼,这才说道:“确实,常有人说家母愚笨,然则……”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每抄写完一本书,家母必请人念诵,只需一遍,家母便能记下,再重述与我。家母并不愚笨,只是将所有心思放到自家孩儿身上,每次教会我认字,家母必定会头疼三日……至今不时发作。”
罗庭听得愣了,半晌才大喝道:“好个奇女子!”
容先生无比感慨道:“家有严父,有慈母,有孝子,足矣!”
刑戈默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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