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学是以从大门一直延续到后面的走廊为中轴线,末端便是藏书阁,正好与大门一前一后,站在大门上通过走廊可以一眼望见藏书阁。容渊身兼文院院长和藏书阁阁主两职,文院的事务如非必要他很少打理,所以真正说起来藏书阁才是他办公的场所。
刑戈进入藏书阁时,容渊正在整理刚得来的一批书籍。
此人爱书如命,但凡到了一个地方,第一件事就是寻找书本,加以归纳整理后放入藏书阁。宗学藏书阁的书本,绝大多数都是他搜集来的,藏书量足可列为西秦国所有宗学之冠。
此时容渊抄写的书本是从刑戈家里借来的,这十多年来齐三娘摹画和刑戈抄写的书五花八门,甚至不少容渊都没看过。其中,包括了早已过时的黄历,和齐三娘不知从何人手中借来的地理志和医书。
容渊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刑戈,顿时笑颜逐开,招手道:“刑戈,来,坐。”指了指旁边的桌子,容渊感慨道,“令堂这手字叫人不敢恭维,但确如你所说,一笔一划皆无错漏。借罗庭一言,令堂真乃奇女子也!”
“学生见过先生。”刑戈客气了一番,坐在桌旁,笑道,“家母听闻先生此言,定会欢喜异常。”
“区区村妇,能有如此毅力,老夫羞愧,老夫羞愧!”
同样的话语从不同人口中说出来,王立新叫人听了想一巴掌打过去,容渊却让人感觉大为舒坦。他连连摇头,搁下笔,将书放到一旁,小心地抚平书页。不等刑戈开口,容渊先说起了齐三娘的头疼病。
“令堂身体不适,老夫自认在医术上也略有小得,寻思了几日,开了个方子,你且看看。”说罢,容渊从桌上叠在一起的书本下抽出一张纸递过去,一瞬不瞬地注视刑戈。
这老头发现刑家的藏书中地理志和医书最多,前者暂且不提,想来医书是刑戈刻意要求的,多半也是为了齐三娘,所以容渊有意考校刑戈。他最自豪的不是那些典籍,而是医术,因齐三娘的原因以及确实喜爱刑戈的才华,老头此举无疑是想收刑戈为徒。
刑戈看了一下,容渊的方子不错,以调理血气为主,滋养元气为辅,可谓四平八稳。连续服用此药一个月,齐三娘的头疼定能大大减缓,不过因为是多年顽疾,一年后才能彻底去根。
问题是,齐三娘怕苦,一点苦味都沾不得。如果按容渊的方子开药,刑戈敢打赌齐三娘过不了几天便会偷偷把药倒掉。齐三娘了解儿子,刑戈也深知母亲的喜好,她和绝大部分穷苦了大半辈子的山村人有着一样的想法,有病熬过去就行了,尤其像头疼这种“小病”,齐三娘还真没当过是一回事。
与其把钱用在自己身上,不如把儿子养得白白胖胖的。就算不用钱,在头疼和喝苦的要死的药之间,齐三娘十之**会选择前者。
刑戈苦笑着把理由说了一番,容渊先是呆住了,然后欢声大笑:“令堂是个真性情的人,老夫佩服,佩服!”话里,不经意间多了些调侃。这才像个平常人,让人又是敬佩又是亲近。
“叫先生见笑了。”刑戈无奈地说道。
“不然不然。”容渊摇摇手,捻须道,“像令尊令堂这般人,活的就是快活。不像老夫,名里来利里去,行将就木才晓得‘名利’两字还不如活个舒坦快活。”
嘿,这老头有意思!刑戈笑了,没跟老头在这种问题上纠缠,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这是学生寻来的方子,还请先生指教。”
“哦?”容渊大感兴趣,接过来细细浏览,“糯米二两,养脾胃,滋气血,嗯,也算对症……红枣七颗,安血养神、补气养血倒是不错……”一边看一边念,看到后头,容渊笑不拢嘴,“老头子算是看出来了,你这是给你娘做甜品呢!”
刑戈没回答,只笑着问道:“先生觉着如何?”
“药效虽慢,却也不错。”容渊微笑颔首,指着方子上的一味药说,“这金蟾血是何物?取金蟾放血?”
刑戈开的方子似是药膳,实则又有不同,介于药膳和草药之间,更偏向于草药。其中的几味药起了很重要的作用,金蟾血便是其一。
闻言刑戈怔了怔:“金蟾血是一种草药,先生没听过?”
容渊回忆了一下,摇头道:“老夫确实未曾听闻过金蟾血。”
“金蟾血植株甚矮,叶伏于地,状若蟾蜍。初秋时,叶呈金黄,上有红斑,恰似金蟾渗血,故此名为‘金蟾血’。”刑戈解释了一番,不料却见容渊越听越迷糊,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莫非,一千年以前没有金蟾血?没有了这一味药,刑戈的方子药效定然会大打折扣,要知道,金蟾血恰好对齐三娘的头疼病有极大的效用,由不得刑戈不心下揣揣。
半晌,容渊恍然大悟,撒腿跑了出去。
“先生,您这是?”刑戈大惊,这老头好端端的不会因为没听过一种药发疯吧?
“你等等!”容渊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话,转瞬消失在门口。大约一盏茶的时间,老头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手里抓着一片红斑点点的黄叶,一屁股坐下来,盯着刑戈问道,“你说的金蟾血是这个?”
刑戈拿起一看,那片叶子黄如金,斑点红似血。他松了一口气,点头道:“正是金蟾血。容先生,你刚才是?”
容渊灌了一大口茶,呵呵笑道:“老夫去年初秋上山采药,正巧见到这叶子色泽鲜艳讨巧,便随手摘了下来。金蟾血……嗯,这名字不错。”
敢情现下这株药草还没什么名气,连名字都没有,难怪容渊模糊了。刑戈放心之余,隐隐有些模糊的想法,但未等他细想,容渊打断了他的思路。
“刑戈,这金蟾血你是从何得知的?”
“嗯……”这问题不好回答,刑戈瞄见摆在旁边的书,最上面的正好是齐三娘摹画的一本医书,刑戈当即有了主意,“学生是从书中所知,方子也是从书中抄来的。”
容渊情不自禁地往前靠了靠,紧盯着刑戈问道:“书呢?”
“没了。”刑戈很是可惜地叹息道,“那年学生六岁,家母借回来一本医书,因此书极为珍贵,原主只肯借给家母一晚。可惜时间太短,学生匆匆看了一遍,只写了不到一半,便不得不归还。年前,学生听家母说,那人家中不慎走火,所藏之书皆付诸一炬。”
容渊听得直跺脚,大叹可惜。他倒是怪,先问完书的去处,这才问起金蟾血的药性。
“金蟾血对头疼症有奇效,味辛而不苦,正好适用家母病症。”刑戈说完后,这个在宗学地位超然的老头表情苦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家在办白事。
“可惜了,可惜了……”
自罗庭把“头疼”两字经常挂在嘴边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可惜”两字也变成了容渊的口头禅。始作俑者刑戈因把宗学一文一武两个老师“逼”得神神叨叨,一时间名声大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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