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棵高大的冬青树,足有三十尺高,婆娑的树冠像云朵一样蓬松。但凡有风吹过,便会响起‘沙沙’的涛声。但是现在,除了那些晃动的枝叶,树上吊着的十几个死人也会跟着风左右摇摆,活像悬挂在那里的果实。
“是他们,全都死了。”一名斥候望着树上的死人说。大群的乌鸦围着那些尸体打转,一见有陌生人靠近,全都扑打着翅膀冲上天空,发出刺耳聒噪的声音。
“全部砍下来,找个地方埋掉。”维克托吩咐道。立刻就有士兵爬上树,挥剑砍断绞索。他们同那群尖叫着的乌鸦发生了冲突,一时间羽毛纷飞。
尸体落地时发出砰响,几句较早被挂上去的已经腐烂,**地臭气四溢。摔到地上的时候肚子裂开,里面布满斑纹、夹杂着绿色腐斑的货物全都流到了地上,作呕的味道叫好几个年轻的士兵吐出了早餐。
“先拖到那边去。”维克托喊道。爬上树的士兵又爬下来,提起地上尸体的脚,一路拖拽到草丛里,然后扔下。地面上留下了大滩的污迹,连泥土也散发着腐尸的恶臭。
“得埋了他们,不然会成为野狗和野狼的美餐。还会――”‘老学究’伸手捋了捋鼻子,这味道实在是不怎么样。
“不急,等把那些人换上去再说。我要让那些瓦斯曼的强盗明白,北方人是怎样对待像他们这样的人的。把他们带上来!”
连日来几次战斗,维克托终于明白什么叫战争,他觉得自己很合适这种生活。紧张中透着狂野,丝毫不必顾及道德的允许,可以尽情对待那些被称为敌人的人,发泄胸中所有的怒火。他喜欢手握长剑的感觉,喜欢围坐在篝火边尽情喝酒的感觉,喜欢喊杀声四起的感觉,喜欢被鲜血浸透的胜利的感觉,虽然这会让他有小小的负罪感,但是快乐远远要大于哀伤。
不过他清楚,只有很少的人会有他这种感觉――对战争如此狂喜。人们畏惧战争,一如畏惧死亡。他们诅咒战争,一如诅咒死亡。也许这就是我被称为‘维克托’的意义吧,我属于战争。他凝望着茂密的树冠,阳光从缝隙间透下来,如同长矛的钢尖。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没有人能说清,这是诸神的旨意。
八个被抓住的敌方斥候在长矛的驱赶下,瑟瑟发抖地蜷成一团。
“我们是无辜的。”他们中的一人举着双手哀号道,“我只是个种地的农民,我只是个种地的农民!”
“吊起来!”维克托不想再听他们的废话。
很快,绳索缠绕上这些人的脖颈,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踢腾着双腿,越升越高,在风中微微摇晃。树上又挂满了果实,维克托想。那些被士兵们驱散的乌鸦又飞回来了,开心地大叫,忙着去啄这些新的死人的眼睛。
这是我的杰作,维克托看着他们在风中摇摆。他一路上已经制造了不少这样恐怖的作品,装饰着周围高大的树木,叫乌鸦们歌功颂德。不知道瓦斯曼的那些人看见了会怎样?他收回目光,不再盯着树上的死人,管它呢,反正那些人抓住我们的人也会这样,不必仁慈。
“我们走!”维克托吼道,“天黑之前要赶到前面的修道院,同大部队汇合。”
一路上,到处都是被焚烧的土地,被杀死的农夫和牛羊。刺鼻的焦枯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一连好几里格都找不到一处清新的地方。马队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奔腾而过,盔甲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白光。
隔着老远,就可以看见高地上的修道院周围布满了各色的行军营帐。从那种只有一张破布的士兵帐篷到大得像房屋一样领主营帐,几乎整个山头都被这种蘑菇长满。古老的修道院被围在当中,简朴的黑色石屋从营帐之间透出来,好像大地的基石。
他们长驱直入,一直飞奔至图林根公爵的主帐,方才下马。
因为久病卧床,伊斯德公爵已经将所有的领主权利都交给了儿子。因此这次,德兰姆.根特爵士完全以公爵的身份在指挥封臣们作战。从旗号到命令,全都以图林根公爵的口气发布。
维克托掀开帐门,德兰姆.根特爵士正在里面等他。因为作战,舅舅剪短了头发,并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下巴上留下一块青斑。他的面前,是一张瓦索城及其周边地区的地形图。两个诸侯留在他身边,一个是浅水滩领主亚力斯.菲尔德侯爵,另一个是橡叶城的劳伦斯.索兰伯爵。他们正对如何部署兵力发表自己的意见。
“我想我们应该……”
一见维克托进来,德兰姆立刻停止了讨论。他放下手里的短剑,将其搁在图纸上。那两个诸侯也直起腰来。浅水滩领主亚力斯.菲尔德立即用那双浅色的鹰眼紧紧地盯着维克托看,似乎要把他的灵魂剥出**。
看来那些传言绝非空穴来风,这个人真如传说的那样恐怖。维克托非常讨厌他盯着自己的眼神,锋利得像把刀子,层层撕剥着身上的血肉。
“你来啦,维克托。”舅舅看上去心情还不错。他离开议事桌,走过来。
“舅舅。”维克托欠了欠身,“还有两位大人。”
“不必这么客气。”劳伦斯.索兰伯爵乐呵呵地回应,披在胸前的棕色大胡子愉快地抖动着。“亚力斯。”他招呼浅水滩领主,后者慢吞吞地收回目光,转过头,一脸疑惑地望着他。
“不要老是那样看着别人,怪?人的。让人家以为你是巫师,要给他下咒呢。”
维克托‘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这大胡子还真有趣,不知道这死鱼眼会作何反应。
这笑容仅仅维持了数秒,便被随即而来的死寂吞得踪影全无。他看见舅舅一脸惊惧地望着浅水滩领主亚力斯.菲尔德――他的那张本来就白如垩石的脸孔几乎看不见一丝血色,肌肉剧烈地颤动着,绞在一起的手指关节发出噼啪的响声。
和他对面的大胡子伯爵几乎立刻就僵住了,喉结上下涌动。“我……不是……”他结巴起来,忙乱地解释。浅水滩领主只一眼就把他定在那里,什么话都给冻住。
“很好。”他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来,“谢谢提醒。”然后风一样地穿过大帐,冲出门去。
剩下的三人在营帐中面面相觑。
“我得罪他了,怎么办?”劳伦斯伯爵舔舔嘴巴,干涩地说。他现在就想怀揣了只兔子一样惴惴不安。
德兰姆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答道,“你明知道他是块碰不得灰的抹布,还偏要上脸,有什么事自己打发吧。”
被这么一冲,劳伦斯伯爵顿时像只泄了气的球,蔫成一团。大胡子耷拉在那里,好似了无生气的乱麻。他悻悻地拖拉着脚步离开大帐,好像被长枪钉在了木板上。
“他们就喜欢没事找事做。”德兰姆抱怨道,“劳伦斯伯爵很快就会知道让亚力斯.菲尔德生气的后果,这样他才不会重复犯错。”
“亚力斯.菲尔德会怎样?”维克托唐突地问。他听说了不少有关浅水滩领主的传闻,听说他喜欢把人穿在木桩上,变成自家门前的旗帜。
“他会不会……”
“至少不会让劳伦斯变成烤鱼,这点我可以保证。”
德兰姆耸耸肩膀,给自己倒了一杯麦酒。自从十多年前发生那件事以后,这位图林根的继承人就养成了嗜酒如命的习惯。为此父子俩吵过许多回,每次都以伊斯德公爵获胜为止,但是德兰姆从来没改掉这个习惯。
“事情办得怎么样?”他抿了一口酒,问道。
“我们抓住了他们派来的所有的探子,没有漏网之鱼。”
“很好,”德兰姆点点头,手指敲击着桌面,“有没有打听清楚这次领军北上的主帅是谁?”
“这个――”维克托有些犹豫,消息是‘老学究’带来的,这老头似乎不是普通士兵那么简单。他害怕他有自己的目的。
“别吞吞吐吐的。”
“我怕有假。”
“假?”德兰姆皱眉,推开酒壶。
“消息是‘老学究’带来的,他不像是个安分守己的士兵。”
“是那个老头?”德兰姆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在桌面上比划,“我知道他,他不像是那种满口谎言的骗子。”
“没有谎言看上去像是谎言。”维克托一句话令气氛陷入僵局,叫德兰姆木然地瞪着他。
“他说了什么?”
“埃尔默,他说领军的主帅叫埃尔默,是个贵族和女奴的私生子。我没听说过这个人。”
“埃尔默……埃尔默……”德兰姆反复叨念着这个名字,“我听说过这个人――他是皇太后二弟伊班大主教兼枢机主教乔瓦尼的私生子,一定不会错的。维克托,我想见见那个‘老学究’,问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些连领主们也不清楚的秘密的。”
傍晚的时候,天公不作美地下起雨来。一开始细如牛毛,渐渐地,这雨点变得愈发密集,像冰冷的刀剑一样切割着一切。不少露(chahua)天扎营的士兵躲到了大树和岩石底下,冷雨让锁甲贴在了身上,又沉又粘。因为人太多,找不到足够躲雨的地方,因此有些人干脆把牛皮盾顶在头上挡雨。
道路变得泥泞,篝火也因为潮湿生不起来。士兵们就着冷水啃起干面包,不少人冻得直打哆嗦。
维克托在一处快要倒塌的小石屋里找到了‘老学究’,他和一些相同年纪的老兵们这里生起一堆火,整间小屋被挤得水泄不通。
维克托拨开人群,喊道。“‘老学究’,德兰姆大人找你。”
私语声四起,‘老学究’站起身,从人缝里挤出来。外面雨下得更大,不一会儿两条腿就湿的像在水里游泳了。
他们进来的时候,作战会议还在继续。几乎所有的领主都皱着眉头,对平铺在桌面上的地形图指指点点。
“我们无法和瓦斯曼的‘苏顿亲兵’正面对敌。前几次遭遇战中,每次战斗的伤亡比例都达到了二比七。而且这些人都是最最优秀的骑兵,我方的骑兵数目太少,不及总人数的十分之一,经不起消耗。”
“这的确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条安。”德兰姆抬起一只手,手指轻轻抽动,“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在什么地方迎战瓦斯曼大军。他们的骑兵不仅人数远胜,战斗力也远远强于我们。因此,需要找到一个令他们的骑兵难以施展战力的地方,平坦的开阔地是首先需要排除的地点,像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都需要避其锋芒,最好能够躲掉。”
“谈何容易。”亚力斯.菲尔德低声道。顿时,大帐里安静得只余下外面的雨声。“他们又不是傻子,我们想得到的,埃尔默也能想到。靠近瓦索城的山谷只有这么一处,明摆着是个设伏的好地点。埃尔默只要有一点智力,就不会上当。”
“那么你看怎么办?”站在他对面的大个子吼道,他的纹章是装饰着白色鹅毛的三支羽箭。
“要我看――放弃在山谷设伏,改为丘陵。只要把他们的骑兵赶进锅底地,我们就有胜算。而丘陵,在瓦索城附近有许多,他们不会想到我们会用什么计策的。看,这里――这里――这里都是丘陵,这儿还有一处沼泽地,虽然面积不大,却足以成为难以逾越的屏障。”
“这是古代雾海沼泽的南部遗迹吧?”绿林厅的文森特.格鲁菲德伯爵突然插上这么一句,“听说那个沼泽在古代非常巨大。”
“也非常危险,”亚力斯.菲尔德傲慢地抬起头,看着文森特,细薄的嘴唇蠕动着,“尤其是当一些没脑子的家伙误闯进去的时候。”
金发的年轻人立刻就闷了,张着嘴巴呆立在原地。
“‘雾海沼泽’,不错的想法。”德兰姆左手托着下巴,右手在地图上偏东北的地方画了个大圈。“但太远了,怎么才能把他们引过去?”
“再输一次,然后逃过去。”‘老学究’大步走到木桌旁边,把手按在德兰姆所画的那个圈上。“埃尔默虽然为人精明,却相当狂傲。尤其是他的私生子身份,一直以来都为那些瓦斯曼的名门贵族所嘲笑,这让他受尽白眼,也养成了他敏感易怒的性格。他讨厌那些所谓的古老门第,更加看不起在战场上的败北者。他喜欢胜利的荣誉,更喜欢在胜利的时候穷追败者。只要赢了,他就一定会跟来的。”
他轻轻地指指瓦索城,手指绕着它的东面画圈,“大平原,骑兵最为华丽的舞台。就是这里诈败,让埃尔默享尽胜利的喜悦,然后再一步步我们的踏入陷阱吧。”
“这真是个叫人愉悦的想法。”德兰姆打了个响指,对在场的诸侯说。无人提出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