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
惠民纺织厂的内外鼓乐齐鸣、鞭炮声大作。
这个在当地极为引人瞩目的工坊、继“官家”在开办之初“赐名”之后,今日帝国太后再度赐下了一块匾额,匾额上有着四个烫金的大字“衣被天下”。
圣恩浩荡啊。
但不同于外面的喧闹,紧闭的厂主内室中此时却有两个女人在轻声细语地说着悄悄话。
……
“官家和夫人有命,民女自然应该效力,只是民女实在没这么大能耐,怕是要误了官家和朝廷的大事。”
“你不用担心,官家的圣意没什么,也就是行会终归是会有的,既然如此,还不如现在就把它立起来。虽然开始时‘会长’由你担着,可过个几年,你真不想担这个事,也可以交给他人。官家对此特别提到:以后可以每隔个四、五年,由行会中人重新推举一次‘会长’;具体到各坊各户,就是任何一家任这个‘会长’的期限,均不能连续超过两次。”
稍稍年长些的女人看了对方一眼。
她其实是很明白这个“特别”背后含义的,因为凭她和她的家族过往的经历,她就足以了解,这个所谓的“特别”规定,实际上就是不想让任何一家“坊”或“户”在这个行会中做大。
但她边上的那个态度恭敬的女人显然没有像她那样考虑那么多,仅仅是回了一个“嗯。”
“官家还让我转告你,让你出面来设立行会,主要就是把一些今后的行规定下来。这些行规你可以招集行中的各坊各户共同来商定,商定之后报给朝廷,朝廷再来审核。或许朝廷在审核中,也还会觉得所定的行规中有些什么不妥,届时自会发回让行会重新商定、或者让行会上呈定下来的理由。”
“夫人,虽说这样,这件事不小,一旦出现什么差次,民女真的担待不起啊。”
边上的那个女人脸上已经略有些潮红,她显然是想推托此事。可另一个女人却没有放过她,依然慢条斯理地笑道:
“你放宽心,这事听起来似乎有点麻烦,其实不然。你只要告诉各坊各户,一旦朝廷审核通过,以后就是官府论事,也要按这些定下来的规矩办,他们就不会对此不上心。期间就是有些许差错,官家也说了,自有他为你担待。”
“你也是海上臣民啊,又为官家和朝廷制作出了军服,他心中自然记得,不会不照应的。”
听了她这番话,边上那个女人脸上的潮红才稍稍平复,不过她仍然有着迟疑:
“可这事……”
年长些的女人嗔怪地看了她一眼:
“好了,这事你就不要再推托了,否则辜负了官家和太后的圣意,他们会不高兴的。”
那个年轻些的女人终于不再坚持。
“那,民女就先谢过夫人了。”
“嗯,这就对了吗。哦,还有,也不是什么事全由你来做,随后我会出官府的公告。立会之日,我还将亲自前来宣告官家的旨意。如有其它需要,你也尽管前来告诉我。”
……
这两个女人中的一位就是“厂主”黄道婆,当然,她现在更多的是被尊称为“黄姑”。
开玩笑,这是官家“金口玉言”所称,就算以前她还有其它名字,那也不是人前可以随便提的了。
而另一位,就是代表太后前来赐匾、朝廷新任的松江郡守许夫人。
黄姑“奉旨”建工厂,自然动静非同小可,不仅朝廷工部派有工匠人等协助,东南都督府的周文英还亲率兵士前来守护,外加出工、出力,故此整个工厂很快就建成。
其实在这时代,所谓的工厂规模也不可能有多大,事情很简单。
等工厂开业之际,极会来事的帝国陛下又“赐”下了“厂名”,其结果就是,这个所谓的“工厂”就是想不吸引世人的眼球也不可能了。
但黄姑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设厂后不久,她所在的华亭、过去大宋两浙路嘉兴府治下的一个小县,在某人的授意下已被朝廷单独划出,设立了一个新的郡,松江郡。而这,至少部分是与她有关的。
因为某人知道,不管是称华亭也好、还是松江也罢,它们说得其实都是后世的上海、东亚乃至整个亚洲地区的第一大港,经济、贸易、金融的中心。那么,从推动大宋经济、以及海外贸易发展的角度来考虑,一定程度的提前开发或布局自然就成为必须。
但客观地说,宋代的整个松江地区其实很不咋样,这从它仅仅是嘉兴府治下的一个小县就可以看出。
某人当然还清楚,另一个时空中松江地区后来的发展,绝对是与黄道婆分不开的。也就是她在当地搞纺织,带动了整个松江、甚至是周边地区的发展;或者可以说,是她个人在当地起到了引导、示范作用。某人在黄道婆办厂一事上如此兴师动众,就是要通过某种“造势”,把黄道婆原先所起的作用进一步放大,加速当地的发展。
而从实际来看,这个时代的纺织技术其实并不复杂,技术含量的本身也并不高,江南之人又多心灵手巧,《宋史》中就有言:“两浙路,……(人)善进取,急图利,而奇技之巧处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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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史》中的这句话,即使是放到后世,仍然是对江浙一带人比较贴切的描述。后世苏南、浙商群体的出现,其实并不偶然,自有历史的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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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进取,图利,心灵手巧,”再有黄道婆的工厂做示范,加上外部朝廷军服的订单、以及民间本就存在的庞大需求,整个松江地区的纺织业兴起自然是很快的。就此,工坊也好,工厂也罢,开始不断地在当地出现。
某人也早就说过:“让黄姑做军服,并不是说别人就不可以做。”
当产业兴起,一个地方或地区肯定随后会出现大变,这时候从朝廷的角度来说,管理上理应相应地要改变,所谓松江郡的设立自然就可以冠冕堂皇地摆到桌面上了。
某人更在与陆秀夫、赵樵等人商议过后,任命了由许夫人来担任这个所谓“松江郡”的郡守。
只不过以其喜欢来事的性格,在许夫人上任之前,他还特意交代了几件事,其中之一就是让她“劝说”黄道婆成立所谓的“纺织行会”,并指定由黄道婆担任首任“会长”,制定“行规”。为此他不惜再度请下太后的“金字招牌”,于是这才有了许夫人代表太后和官家前来“赐匾”、以后随后两个女人私下里的密语。
但黄姑、甚至是将此事奏报朝廷的许夫人也暂时不知道,她们所做的事,给行朝所带来的影响。
帝国陛下在收到许夫人上呈的奏报后,很快就将其批复给了陆秀夫,并在上“御批”:
“……着民部、邢部和御史台对纺织行会的行规予以审核,……一旦御史台最后确认,列入我大宋律法。……”
而收到“上谕”的徐宗仁、冉安国、夏士林,则从陆秀夫嘴里还听到对此事如下的解释:
“诸公,官家让夫人所做之事,是他认为,朝廷治理天下,其实多数之时很难做到面面俱到。如此,就会出现疏漏和不当之处。”
“比如当初在新盐政一事上,固然朝廷曾拟有草案,然则那些盐民其后所上呈、他们自己拟订的规矩,却颇有些朝廷未曾考虑之处。”
说到这里,他看了徐宗仁一眼,徐大先生没有吭声。
当初赵与珞和徐宗仁赴盐场立“规矩”,尽管是陛下的指派,但并不是说他们就没什么准备。因为“法”或“法令”、“法度”自古以来都是由朝廷所立,他们在潜意识里面就没有真的想过“民”能将其定好。可当他们看了那些灶户递上来的章程之后,却发现在有些方面,这些“小民”订得比朝廷还要细致。
就拿徐大老爷曾当众人面提到的“往盐里掺沙”来说,这在过去真不是没有,但“灶户”们则认为,往盐里“掺沙”的,并非就一定是“灶户”,而是还有贩盐的人,甚至是一些商户。“老爷”您怎么能把板子全打到咱灶户头上捏?
故此,这些“灶户”共同细致地、甚至可以说是条理入微地列清楚了在盐的制作、贩运、销售等诸环节上的责任,最后归结为一条:
“谁逾规,抄谁的家,通晓天下,从此把他赶出这行,永世不得再入。”
这样的规定,朝廷当然乐得照行。
“官家就此认为,在朝廷的律法上,不能说全部,但有些大可让民自己来定。如此,这些律法不仅让各地官员遇到相关之事有据可依,且也符合民情,更让天下之人无话可言。”
听了陆夫子的所言,冉安国晃了晃自己的脑袋。
好么,“法令”或“法度”向为“国之重器”,就这样轻易“授”民了。
“陆相,虽说是如此,小民定法,粗鄙尚且不论,疏漏恐更远甚。”他说道。
陆秀夫则淡淡地回应:
“不错,这就是官家下此诏的用意了。对民所立之法,朝廷自当进行必要的审核和修缮。且即使眼下朝廷通过了,以后每隔一段时间,仍需再度修缮。而在此期间,朝廷所要做的事,就是多方留意其中存在的缺陷和不足。”
他看向了夏士林:“官家的圣意,就是把这个察访的职责,以后交给御史台了。”
夏士林躬了躬身,肃然回道:“臣遵旨。”
粮食一事风波过后,杨亮节的职位虽然保住了,可他也不得不“闭门思过”,现在实际掌管御史台的,就是夏士林。
当陆秀夫交代完陛下的旨意后,他又单独留下了徐宗仁。
徐宗仁是陛下在潜邸时“赞读”,对他这个人,陆秀夫其实一直非常重视。
在两人重新落座之后,他开口说道:
“求心,陛下此举的目的……”
不等他说完,徐宗仁已经简洁地作了回答:
“仍是为了他的依法治国。”
闻言,陆秀夫笑了笑,他再度看向了徐宗仁。
“求心,陛下交给我此诏时曾还有言,民处其下是为阴,堂庙居上是为阳,阴阳相调方为和,此即为中和。行之于律法上,就是也要上下相和。这是你教他的?”
你徐大尚书最喜欢讲“国之纲纪”,那么某人的法治观念是不是你灌输给他的呢?甚至,那个更神秘的“背后之人”,你是否也有嫌疑?
徐宗仁一怔。
当他再看向陆秀夫时,陆秀夫已经转过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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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