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陈扶苏没办法，很多事情他无法明说，只能强制命令大臣们去办。

像他下令蒙恬、李信就地整顿兵马，然后重点攻击项梁项羽和刘邦，就让冯毋择疑惑得不行，然后只能郁闷得不行地领命而去。

看着老冯远去的背影，陈扶苏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疲惫。想着前世自己当个小小办事员，不理解领导的意图但又必须去执行落实的时候，也是如此郁闷。看来，也许是当时自己没能体会领导的良苦用心吧？

忽然觉得很孤独。在前世，觉得自己生不逢时、怀才不遇而孤独，总觉得自己应该生在充满理想主义光辉、跃马扬鞭快意恩仇的古代。现在回到了古代，身怀着身世的惊天大秘密而无可诉说，洞悉历史的走向却无法直言，此等孤独，又有谁知？

是不是人有生俱来就是孤独的呢？

下朝后，陈扶苏招蒙毅一起去看望了病中的冯去疾。在回宫路上，问道：“朕这样独断朝纲，你是否会觉得不妥？”几个月混下来，陈扶苏也不叫蒙毅为先生了，像是朋友一样，经常直呼其名。

蒙毅想了想，道：“若要论独断朝纲，其实陛下不及始皇。陛下为天下之主，当断则断，并无不妥。”

陈扶苏沉声道：“只怕有些事情朕无法作出说明，各位先生和大臣会感到疑惑不解甚至不满。”

蒙毅看了陈扶苏一眼，忙道：“恕臣直言，我大秦变法以来，政令畅通，令行禁止，至始皇政令执行之严，前古未有，方有我大秦之兴盛。陛下仁厚，事事为百姓为臣等着想，臣钦佩，但亦不必为此事担忧。眼下朝中重臣皆为忠诚精干之辈，自当尽力辅佐陛下。”

陈扶苏微微点头：“希望吧，希望时间证明朕是对的。”心里还是不免犯嘀咕。眼下重臣之中，李斯、冯毋择的郁闷是难免的了……对了，我这个做皇帝，怎么会怕去得罪大臣呢？想必是一来我不专横，事事要顾及他们的意见和感受，二来又想着什么以法治国，反而显得缩手缩脚。自己这样小心翼翼地应付历史发展，终究不是办法，太被动了，不能这样让历史牵着鼻子走啊，说不定会死得很难看。突然又想到那个不知名的刺客指使者可能就躲在自己背后的某个角落，不由一阵心凉。

蒙毅见陈扶苏脸上阴晴不定，哪知他瞬间转过了这么多念头，道：“臣数月来跟随陛下，感觉陛下时有新奇之念、惊世之言，仿佛可以洞察未来一般。陛下的一些命令，似乎令人难以理解，但臣一直有个感觉，就是时间会证明陛下决策之英明。比如此次击溃陈胜反贼，若不是陛下命我军一路直扑陈县，迫敌与我军正面决战，恐怕难以在这么短时间内击溃敌人。”

陈扶苏摇头道：“那是蒙恬、李信将军的功劳。也许，是冥冥中历史的安排吧，最终还是难以阻止叛乱的扩散。”

蒙毅试探着问道：“近日据臣的观察，陛下好像觉得天下大乱将至？”

陈扶苏缓缓点头：“没错，天下大乱将至，但朕还没准备好。”

说到这里，豁然开朗，原来困扰自己的最大的问题是这个！陈扶苏一直希望按部就班地改革政体、调配兵力，以应对必来的天下大乱，但陈胜提前一年的造反，完全打乱了计划，使得很多事情施展不开，继而感到困扰。转头问蒙毅：“蒙毅，你信不信天下将大乱？”

蒙毅看着陈扶苏，一点也不迟疑地道：“我信陛下。”

陈扶苏微笑道：“那你认为，如何应对这天下大乱？”

蒙毅想了想，一字一顿：“大乱，当大治。”

当陈扶苏回到寝宫的时候，看见陈敢正伫立在宫门口，双手下垂，双眼往上望，一付有气无力心不在蔫的样子，唤了他一声：“陈敢。”

陈敢如受惊的兔子跳了起来，忙行礼应道：“陛下。”

陈扶苏拍拍他的肩膀：“怎么了？一付……萎样。”本来他想说“一付阳萎样”，想起陈敢是宦官，就硬生生把那个“阳”字吞下肚子里去了，要不太伤人。

陈敢道：“没什么，请原谅臣一时失神。”

陈扶苏问道：“裁减冗余宫人的收尾活儿你都办妥了吧？”

陈敢道：“回陛下，全部办妥了。原咸阳宫人两千五百一十二名，现仅存三百二十三名。按照自愿的原则，裁减下来的宫女内侍经挑选后，有一千四百三十一名充实到朝中及附近郡县，充当书吏、杂役等职，其余已发予抚恤金让其还乡。至于咸阳城外宫殿的清遣工作还未进行。”

陈扶苏点点头：“辛苦你了。咸阳城外宫殿的宫女内侍裁减一事，就交给郭征去办吧。那些可能清理不了多少了，毕竟始皇的妃嫔上百号人在那里，还是需要一些宫女内侍服侍她们。”

陈敢恭身道：“是。”

陈扶苏又道：“对了，你再帮朕传令下去，对裁减下来散布到朝中及各郡县的内侍，要一视同仁，不得歧视，大家同朝为官为吏，要互相尊重，团结友爱。”这一点是陈扶苏突然想到的。虽然对历史上的宦官没什么好感，但现在陈扶苏是他们的“主子”，还是要对他们负责。从一定意义上来说，他们也算是残疾人，要好好保护才是。

陈敢身体抖了几抖，突然跪在地上，呜咽道：“臣，代一众同仁谢过陛下！”

陈扶苏奇道：“你小子给我起来，今天你是干吗呢，这么激动。”

陈敢赶紧起身，脸上已经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陈扶苏微笑道：“你小子最近心事重重，怕是有什么事吧？给朕从实招来，要不打屁股。”

陈敢惶恐道：“没有，没有。”

陈扶苏哈哈一笑：“你还是招了吧，要不我让人灌你喝两斤酒，到时看你是如何酒后吐真言。”

陈敢只好苦着脸把心事一一道来。

陈扶苏听着听着眉头皱成了一团。

陈敢奉命对宫中冗余人员进行清理，宫中各人自然大惊，争相前来说情、巴结，陈敢应付不瑕，痛苦不堪，后来干脆宣布一概不见。这样一来，得罪的人就海了去了。因为他是皇帝近侍，大家还不敢乱告他的状，除了平时跟他要好的一部分人，其他里宫人均不约而同地不理睬他，甚至见面时冷言冷语或怒目而视。搞到后来陈敢除了陪陈扶苏，平日里只能躲在皇帝寝宫中。

宫中人员清理工作告一段落后，大部分到了朝中和附近郡县工作，其实就是打杂，负责抄抄写写，跑跑腿，搞搞清洁卫生什么的，跟在宫中无异。原来在宫中，宦官们都一样身体上存在缺陷，谁也不用笑谁，但现在身处宫外，身体上的那个缺陷就容易被无限放大，变成是一个“畸型”的人身处正常人群当中，且自感是被皇帝陛下遗忘抛弃的一群，升职想必无望，发财指望不上，传宗接代功能已经丢丧，再加上被欺凌侮辱之事偶有发生。

于是乎，繁重的工作任务、沉重的心理压力，压得陈敢喘不过气来。

陈扶苏听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真想不到事情会这么复杂。

陈敢又跪下道：“陛下，眼下臣心力交瘁，恐难再服侍陛下，请陛下准臣离开，到郡县里当个杂役，或是让臣回家乡行舟捕鱼去吧！”

陈扶苏久久不言。

陈敢又咽泣着叩头道：“请陛下开恩。”

陈扶苏缓缓道：“陈敢你先起来吧。裁减宫人一事，你做得很好，经过筛选，留下之人，朕都过了一遍，皆是精干忠诚之辈，朕很满意。你且说说，这件事，你觉得朕做得对不对？”

陈敢擦干眼泪：“陛下节俭，方裁减宫人，臣以为正确。”

陈扶苏道：“正确的事，在别人看来，也许不一定正确。但是，你既然认为是正确的，且今后的事实能够证明是正确的，那就放手去做！”

陈敢点头道：“是，陛下是让我要忍辱负重。”

陈扶苏笑道：“其实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当时裁减宫人时那么巨大的压力和痛苦你都捱过来了，为何到现在又要放弃了呢？”

陈敢冷静下来，叹了口气道：“可能是眼下任务已经完成，不负陛下所托，臣一口气就松了下来，便更觉得痛苦不堪。”

陈扶苏道：“现在宫中留下之人，就算不对你感激涕零，至少也会心怀好感，且此次负责裁减工作显示了你的公道正派，以后你在宫中的威望将不逊于吴颂、郭征。至于外发的宫人，朕会给他们主持公道，特别是对原来宫中的医师、御者、方士等，朕会有合理的安排，只是现在一时还无法兑现而已。你就安心吧。”

陈敢恭敬但还是有点有气无力地应道：“诺。”

陈扶苏又笑道：“这几个月相处下来，朕和你已经仿佛朋友一般，以后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陈敢忙道：“臣不敢。”

陈扶苏道：“一直以来，朕就欣赏你灵活而又不失正直，希望你以后能够坚持。朕以后还有两个位子留给你呢。”

陈敢诧异道：“两个位子？”

陈扶苏道：“第一个，是管理官吏人事之位。朕看你此次筛选宫人很是得法，重点对宫中必须的厨房、清洁、采购、修缮、医护等用人进行精选，其他方面的用人能少则少。在考察宫人时，不止是审查出身，重技能，还重性格，挑选出来之人无不是人格健全、技能出众、忠诚可靠之辈，做得确实很好。朕真的很满意。”

陈敢道：“谢陛下夸奖。但管理官吏人事之位，臣恐怕是做不来了，这两个月都累吐血了，若让臣长此以往老干这种事，臣非早早死翘翘不可。”

陈扶苏见他的情绪已经逐渐恢复过来了，哈哈一笑：“另外一个位子，就是让你去搞宣传。”

陈敢奇道：“宣传？”

陈扶苏又是嘿嘿一笑，老脸不禁一红：“近来都是靠你胡吹瞎吹，才把朕吹得那么英明神武啊。真搞不懂你是怎么办到的？”

陈敢讪讪道：“其实不是臣在吹了，陛下确实是英明神武嘛。在这件事上，宫人跟外界来往不多，主要还是傅将军手下那帮兄弟们在咸阳城内外帮忙积极宣传了。”

陈扶苏道：“原来如此。依朕看，这两个位子，你都胜任有余啊。当然，眼下你还是先帮朕管好这帮内侍宫女吧。”

陈敢摇头道：“臣只想能够陪侍在陛下左右，就很满足了。”

陈扶苏一不小心又说出一句现代话：“人，总是要追求进步的。呃，咳咳，你倒是说说，你的志向是什么？”

陈敢一怔，随即脸色庄重起来，腰杆也挺直了，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只听他缓缓道：“臣的志向是，乘千里风，破万里浪！”

陈扶苏一惊。

陈敢忙解释道：“臣自小在东海边长大，算起来祖上还是越族人，自小喜欢划船出海。在海上的时候，臣总在想，海的那边是什么，海是否有尽头。真希望有一天，乘风破浪，到海的那边去看看……”

陈扶苏听罢，哈哈大笑，击掌道：“好！好！我朕答应你，总有一天会让你实现这个愿望！到时，你就是朕的郑和！”

陈敢奇道：“郑和？”

陈扶苏忙岔开话题：“陈敢，朕的志向也是乘风破浪，不过目标是天下大同，百姓安康！”顿了一顿，由衷道，“说起来，今天还要谢谢你和蒙毅对朕的启发。朕突然想通了。这几个月来，陈敢你可以算是完成了一次蜕变，很艰难的蜕变。如果不是让你负责宫人裁减之事，你也不会爆发出这么惊人的能量，你也不会了解到自己真正的实力。其实，朕也未尝不是如此。但朕做得比你还差，朕到现在还未完全进入角色，总是以未登基前的人生经历和眼界来看待眼前的一切，却忘了朕是个皇帝！朕也要完成一次蜕变！在这天下大乱之时，朕要成为主宰之人！”

陈敢听着半懂不懂，但为陈扶苏的气势所慑，忙道：“臣愿尽心陪侍陛下！”

陈扶苏微笑道：“错了，是辅佐。”

心想：历史是无法改变的吗？我的穿越不就改变了扶苏的命运？进而影响了秦国的命运？就算历史是无法改变，最终秦国难逃灭亡的厄运，但我既然来了，就要尽我最大的努力，承担起扶苏应有的责任，才不枉这次穿越。

至少，通过我的努力，要在史书上为扶苏留下浓重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