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死了。
这本不该是什么如何震撼的消息;毕竟史书中的荀攸在建安十九年便逝于伐吴途中,而如今却已是建安二十二年的秋天了。我不懂医,但上次见他时看他那副形销骨立,面色灰白的模样,也不禁暗自猜想他是得了什么绝症,危在旦夕。果然!这才一个多月,这一个大活人便没了。突然间我很没来由地想到,荀攸去世的曹军大营,和五丈原只相隔一条渭河,而如今也正是金秋八月。秋风…五丈原么?
我本不该为荀攸伤心的;毕竟我只见过他那么一面,如今更是他的战俘。可是想到秋风五丈原,我还是忍不住伤感。这种错位的似曾相识,还当真是讽刺!
可是我并没有伤感太久,很快却又开始疑惑和担忧。荀攸去世,为什么曹军却无甚反应?八月十五葬报便传到了,但八月很快便过去了,周围却仍是平静得要命。主帅去世,曹军为什么还不退军?就算曹军死活不肯退,刘备那边没有任何动作?赵云在街亭还有五千人,刘备在陈仓也应该还有人;如今曹军主帅逝世,他们怎么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好吧,也许两边都有所动作,但只是被锁在?县的我不知道而已。不过若是动作还没有波及?县,曹军也还未开始退,那只能说明,曹刘双方还只是在拉锯;甚至,曹军已占了上风。荀攸已死,军中还有能撑住局面的大将不成?我绞尽脑汁苦苦思索,却只是越想越觉得奇怪;最后不禁猜测:难道曹家援军到了?
时间拖得越久,我也是越来越不安。一直到重阳后三天我才终于等到了答案。那天一大早便有侍女来寻我,手里捧着一套白色的麻布外衣。她规矩地屈膝一礼,说道,“荀军师的送葬队伍晌午前将抵?县城外,曹丞相请夫人去渭水边相送。”
“嗯,”我应了一声,正想着荀攸去世,我确实应该去送送他,却突然整个人冻住了。我猛地转向那侍女,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曹丞相?!”
侍女恭敬地答道,“曹丞相有言,夫人毕竟是荀家人,当去送送荀军师。”
“你说曹丞相?”我满心慌乱地问道,“曹丞相他在?县?”
“曹丞相上月援军前线,如今战事既平,自是回来了,”侍女语焉不详地应道。
我无语地看着面前的侍女,心情真是糟糕透了。曹操?曹操他居然亲自来了!还说什么战事即平,那是说我们输了?刘备已经退出陈仓了?如今我岂不是要再次和曹操面对面?想到上一次和曹操会面的那点破事,我顿觉心里发愫。天,看来我这回是真倒大霉了。我还在发呆,侍女已是开始催促我赶快更衣出城,迎接送葬队伍。
我苦笑着披上孝服,跟着几个侍女和军士一路出城,来到了渭水边。河边已经排满了身着孝服的军士和各色人物。陪我前来的人带着我一路穿过人群,直站到了码头边。我们吹了将近一个时辰的风,便终于看见五艘战舰从西面顺风顺水往我们这里飘来。战舰上挂满了白幡,随着秋日的微风舞动。周围隐隐传出哭泣声来,气氛却更是凝重了。我望着那满江的白幡,一时间也忘了恐惧,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第一艘船开始往码头上靠了,但其余几艘战舰却是径自仍往东面驶去。船只靠岸,先下来数十兵士,分别立在两边,然后便看见一身着黑衣的老人从船上走下――那自然是曹操了。他身后还跟着十数兵士和一员一身重甲的武将,除此之外倒也无甚特殊。他下了船,却只是在哪里站着,目送那几艘一身素白的战舰渐渐远去。他站了很久,直到那几艘船终于消失了,他这才转身迈步。
我被迫站在离码头很近,但一直有意缩着,尽量把头压得很低,省得吸引任何注意力。没想到曹操走到我面前的时候他还是停住脚步,顿了一顿。我大气都不敢喘,低头看地面;他倒也没转身,更没说什么,顿了一顿也就接着往前走了。一直到曹操消失得不见踪影了,我这才抖活着呼出一口气,然后跟着散去的路祭人群又是回到了府中。
如今我可不敢抱怨无聊没人搭理――我恨不得曹操一行人永远莫要来搭理我。当然,事情哪能如我所愿?那天晚上便有人来敲我门,说是曹丞相有请。我很无奈地跟着一路跟着来到前厅,就见曹操正靠在榻上喝茶看文书。我仍是低着头,但还是小心地抬着眼睛偷看他。相较赤壁之时,曹操这些年来似乎老了不少,头发已是一片花白,但是看上去气色不差。如今他的表情中似乎两分伤感,但却又显得轻松。他这般表情却让我心下愈发慌乱。看来如今他当真是…胜了?
我勉强收敛心神,行了一礼,小声道,“拜见曹公。”
曹操挥了挥一旁的座位,说,“贺夫人请坐。”说着又叫人来上酒水。
于是我坐下了,专心端着杯子喝水。我都快将一杯薄酒喝得见底了,曹操才终于放下手中文书,不紧不慢地说道,“与夫人赤壁一别,至今已近十年。真是想不到还有今日。”
“九年,”我几乎条件反射地纠正道。赤壁是九年前;我竟已经来到三国时代整整九年了。
我再抬头看曹操,突然之间竟觉得无比的恐惧。荀攸葬了,战役结束了,曹操从前线退回来了――于是如今我又要如何?曹操可否会放过我?怎么想都觉得可能性小到近乎于零。他若是再问我火药配方,我又要怎么回答?虽然我不是被父子君臣的忠义理念教大的,可有些事情我只是条件反射地觉得不愿做,不能做。真要我彻底背叛刘备,把火药这个冷兵器年代的原子弹就这么送到曹操手中么?我总觉得我做不出来。便是真这样做了,恐怕反而死得更快。于是如今我到底还有没有一条活路?以前我也在鬼门关外转过一两次,但至少死的可能总是稍纵即逝;而眼下,死亡的威胁却成了一个常数。
那一刻我竟然觉得想哭。
九年,都九年了;我已经在这个遥远的时空挣下了自己的一席之地。虽然说不上完全溶入这个社会,但至少,我有父亲一般的主公,有亲朋好友,有志同道合的挚交。想到死亡或者永远不能返回成都的可能,我只觉得心里痛得难忍,恨不得能找个地方大哭一场。
突然间,曹操似乎又说了一句什么。我吓了一大跳,忙抬起头来,恐惧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