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爹得了五百大洋十亩地,家里的光景大变样,原来的茅草屋变成三间大瓦房,还多了三间东屋和西边的牛棚、猪圈,一群鸡仔欢快地在院里撒欢,一只小材狗抬起后腿在栓栅栏门的粗木桩上撒了泡尿,随即被面前飞过的蝴蝶吸引,连蹦带跳追赶过去。
石头是今天一大早回家的,石头妈搂着儿子亲了又亲,恐怕儿子飞了,一大晌就是舍不得撒手。石头爹赶着自家新置的马车飞快地从镇里砍了一只猪后腿,石头妈又是和面又是擀皮,石头爹当当剁着馅。
石头看见妈行动如常不禁问道:“妈的病好了?叫我看看!”说着就去撩妈的裤腿。
妈嫌痒又迫于两手面没法打石头只得一边躲一边笑着训:“起来,快起来,好了,好了,还是镇里马大夫给看的。”石头爹道:“啥马大夫,纯粹马财迷!你妈的病可不是他瞧好的!”
石头纳闷道:“不是他还有谁?”
石头爹道:“不是老马是他儿子小马,听说老马的儿子和闺女先前在日本学医,这会不是打仗嘛,日本人叫他们改成日本名,算成日本人,这俩小孩还挺有志气,就是不答应,被老日撵回来,春上你才走,他兄妹俩就回来了,还别说小马在日本学了本事,可比他爹强多了,心也好,俺跟你妈去看病,小子用日本针管给你妈打了五六针,你妈的病就差不多好了,今个还得去,紧多再去三回就好清了。”
石头道:“那不是日本针,俺部队上的军医说了那是美国针,可神了,只要还有一口气,打上就好,俺一个营的牛东磊那回叫老日往肚子上打了一枪,肠子都出来了,俺往后抬他的时候,他絮絮叨叨叫俺给他家里捎信,又是哭,俺也觉得他不中了,谁知不到半个月他又活蹦乱跳回来了,把俺吓一跳。”
石头妈听见吓得饺子也不包了,叫石头聊起衣裳看,找了半天一个疤疤也没有,才长出一口气道:“哎呀,老天爷,你可不敢叫老日打上,石头他爹!要不咱把地退了吧!石头这回也没少弄钱,咱把钱还上,叫咱石头回家吧,俺半夜老是梦见石头一身血站在俺跟起,俺这三月都没有睡过一天踏实觉。”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石头爹叹道:“哎!中人、保人双方手印都在家庙里存着,你叫俺咋回嘴?这会再说啥都晚了,再说石头不是好好回来了,你就别操心了,这回你的病也好了,俺好好种地给石头多挣家业是正经,过不几年石头回来,咱给他娶个媳妇,你情等抱孙子了,俺爷俩种地你领着媳妇做家务,看咱日子过好过不好!”
石头也劝妈:“俺打了好几仗,老日连俺头发稍都没摸过,俺的长官可神了,能掐会算,老日恰大亏了,俺和老日打的仗都是撵着老日窜,就一回老日撵俺,还是俺故意的,把老日礭到山旮旯里,上边一炸!轰!把老日都活埋了!”
石头妈一会发愁一会又被石头爷俩逗得呵呵直笑。
一会功夫一大锅排饺子下了锅,两口子看着儿子一口两个吃得香,自己早忘了端碗,看着石头嘿嘿笑,石头吃完一碗,妈赶紧给他添上,这已经是第三碗了,爹妈恨不得把一锅饺子都塞到石头肚里,石头有点吃不消了。
“妈!我吃饱了,你看俺的肚子都成西瓜了。”石头边揉肚子边说。
妈的眼泪掉下来:“在队伍上那会吃上妈包的饺子?这一回吃罢,下一回还不知道啥时候吃呢。”
石头爹道:“嘿!咋光说晦气话!”
石头道:“俺大长官说了,这回来俺能待到秋后,等南沿难民收了秋,俺们才回去找大部队。”
石头妈道:“大长官?叫个啥?他咋臻好咧!回来叫恁爹给他刨一布袋红薯。”
石头爹咧嘴道:“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人家大官会稀罕红薯?人家顿顿都吃红薯!”
石头笑道:“俺长官可好了,他吃饭都是跟俺一个锅里,俺吃啥他吃啥,他叫个宣霞父,是个八路军!”
石头爹疑惑道:“不是新五军?咋又成了八路了?”
石头道:“俺是新五军,俺大长官是八路军,他跟俺军长拜了把子,是好弟兄,军长不管事,把队伍都交给他。”
石头爹醒悟到:“哦!拜把子呀,俺知道!刘关张就是把兄弟,你的大长官是二千岁,好比是关云长,刘备的兵都交给他,荆州也给他,牛得很!”
石头道:“嗯,差不多。”
石头妈道:“我给你拿个盆,你给饺子都带走,叫恁旅长尝尝。”
石头道:“中!一会俺跟妈去打针时候顺便回去,过两天不忙了,俺再回来。”
饭毕。
石头爹套上小红马,又给大黑牛犊槽里续了草,才招呼娘俩上车。
刘庄在包厂南边不过二三里,抽袋烟功夫就到,石头不放心跟妈去看病,爹在外面看牲口。
马先生家两进院子,后院五间上房,东西都是四间厢房,中间又是四间南屋,前院五间临街,一头是中药架子,两边贴着一副对联:但愿世人皆无病,宁叫架上药生尘。可是那上面油光水滑一晃眼能瞧见人影,哪有半点生尘的意思。西头是明亮的玻璃柜子,一排排玻璃瓶子有的装着水有的是面面有的是白色的片片,小马大夫就坐在玻璃柜子下一张桌子旁边。
见石头妈进门,小马大夫忙起身迎来:“刘大嫂,你真准时,来这边坐下,我再给你检查检查。”
石头妈依言坐在桌子边,小马大夫用象牙板压住石头妈的舌头开始检查,石头啥也看不懂,见后门敞开,想去后院找厕所,走得稍微急了,和正要进门的一个女孩撞个满怀,女孩手里端的白洋铁磁盘哐当掉在地上,磁盘里的小剪子小钳子撒了一地。
女孩嗔怪道:“走路不长眼!”
石头不敢分辨连忙帮女孩从地上捡东西,女孩并不善罢甘休,气冲冲道:“捡起来也没用!还得重新消毒,真是倒霉,碰见个冒失鬼!”
小马大夫看石头一身灰军装不敢得罪:“呵呵,小妹无理,长官莫怪。”又回头训妹妹道:“会娟!还留学生呢!要讲礼貌!”
石头妈见状忙道:“都怪我家石头,不怨您家闺女。石头!赶紧给人家赔不是。”
石头抬头看,只见姑娘约么二十左右,高高的额头,白净的瓜子脸,剪短的头发随意在脑后扎着,黑黑的眉毛宛如月牙,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紫葡萄般的大眼满是怒意,小巧的鼻子由于生气好看的微微皱着,小嘴撅得能挂个葫芦。
姑娘生气地对哥哥道:“以后千万不要再提我留过学,再说咱俩都快成汉奸了!”
石头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大姑娘,不禁脸红心跳一时吭吭哧哧说不出声。
女孩看见石头发窘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蹲下来和石头一起捡东西。
捡到最后剩一个剪子,石头和会娟一起伸手,两人的手握在一起,会娟轻轻挣了一下,石头一紧张反而抓的更紧,会娟也觉得脸上发热,一时竟不在挣脱,石头反映过来连忙松手。
小马大夫问妹妹:“会娟!后面存的利尿素还有吗?”
会娟红着脸站起来道:“没有了,青霉素、盘尼西林、链霉素都没有了。”
小马不好意思道:“大嫂你看,我明天就上开封进药,麻烦你白跑一趟。”
石头妈道:“乡里乡亲的,有啥白跑不白跑的,俺又不是离着几十里,过两天俺再来就妥了。”
会娟听说哥哥要进省城,闹着要去,小马和老马都拗不过,只得答应。
石头爹妈一直把石头送到大堤上才依依不舍回去,石头看爹娘赶车走远,才借着大堤下坡一溜小跑向县城赶去。
阳武县城周长不过十里,城东门外正是张良锥秦故地,黄沙岗间,康熙朝阳武知县谢包京所立石碑一桶,上书四个大字:古博浪沙。
围着这桶石碑,还有很多小碑刻石勒书,都是一时士绅附庸风雅。
古博浪沙旁边是后人修建的张良庙,占地广阔,殿宇宽大,张良大殿的台阶上,毛旅长正对着全县各村保长、财主、富户,大谈宣霞父的救灾五点纲要。
“乡亲们,这会你们拿出粮食,秋后我们保证还会还滴!昨天夜里,大汽车开来百十辆,白花花的大米你们也亲眼见了,往后还多的是!有我们新五军担保,你们借出的粮食还怕还不起?咳咳!当然有人认捐最好,我就在你们古博浪沙对面再立一桶碑!捐粮食一百斤以上的都刻到上面,让后世子孙都看看,他们先人都是啥人,刻到上头的不用说都是好人!上头没有名字的就不好说了吧?”
下面有个财主议论:“啥**点呀,还是叫捐粮食就是了,俺就是不捐,不刻就不刻,谁稀罕谁上。”
“就是,俺也不捐!”
“说是借,老总借东西啥时候还过?”
众人纷纷点头。
毛旅长急的嗓子冒烟,正要发火,喉咙一痒剧烈咳嗽起来,脸都憋红了。
下面几个站的近的财主保长看的清楚,吭吭笑起来。
魏旅长从椅子上站起来,给喊叫半天的毛旅长递了一杯水,示意他坐下。
魏旅长站到前边道:“众位士绅,现在灾民多粮食少,我先说个办法大家看好不好!我们运来的都是东北大米,能不能和众位换点粗粮?”
下面几个人心动:“咋个换法,长官说说呗!”
老魏道:“一斤大米换三斤高粱,或者三斤玉米,或者两斤豆子,您们看合适不合适?”
下面纷纷点头:“中,只要称不弄鬼,俺看中!”
老魏道:“好!这么一换,粮食就差不多了。可是开封那边还有好几万灾民迟早要过来,咱还得弄点不是?我刚才合计了一下,毛旅长说立碑,我看是个办法,不过不能光立一个碑,得立两块碑,捐粮超过一百斤的,立个高碑,叫看家得仰脸找你们的名字,再立个短碑,把不捐的家伙也刻上,叫看家弯腰找他的名,往后咱闺女再找婆家就不怕媒人骗了,你们就来这找,是高碑上的人家的闺女,就要,不会错,那是好人家的,要是高碑上找不着—呵呵”
下面一片哄笑。
老魏道:“咱也不扒扯,家里有一百亩地以上的才够资格上两个碑,小门小户捐给咱,咱也不要,话说回来,找婆家谁不是求个门当户对?两个碑虽然高低不平,能上去的可都是那个啥?哦!你们说的下台户!到时候要是因为两块碑坏了你们的婚事,可不兴骂我老魏!”
底下的气氛立刻活跃起来,谁也不愿意当低碑户,五个会写字的文书,一直记账记到手酸,才算把认捐的记完,有的还搞起了攀比。
下台刘自恃财大气粗认捐一千斤玉米,上岗刘自然不服,认捐一千五百斤高粱,下台刘暗里较劲又加了八百斤,上岗刘又加了五百斤,两人你来我往一会就抬到五千斤,两人心疼不肯再加,方悻悻作罢。
两人一争,才提醒别的村子的土财主操心看同村对手的数字,又引发了一场捐粮大赛,直到近黄昏才收擂,即便如此,还有几个不服的气冲冲回家,不肯善罢。
看的老魏心里暗喜,老毛目瞪口呆。
五个记录的管事把账簿汇总交给总管事的徐先生,徐先生正是与海青山一家逃难来的中牟县老师,也是宣霞父在开封救灾时的记账先生,毛旅长见过几次,这回又见当然不肯放过,又把老先生请来负责老本行。
徐先生噼里啪啦忙活半天,才摘下眼镜认真核对一遍,摇摇头又戴上眼镜比例啪啦忙活起来,看得毛、魏二旅长那叫一个晕。
忙活半天,徐先生又摘下眼镜看看和好的数字,仍是摇摇头,又戴上眼镜噼里啪啦忙了一晌,毛旅长在边上围着直转,总算忙完,徐先生又摘下眼镜揉揉眼,仍是摇头,伸手去摸算盘。
毛旅长忍无可忍道:“别打了,到底咋回事?”
徐先生道:“数字太大,我怕不准,对了三遍都是一样,我准备再算一遍。”
毛旅长道:“三遍都一样还说不准!快说说到底有多少?”
徐先生道:“三百壹拾捌万另五百斤。”
毛旅长惊道:“多少?”
“三百壹拾捌万另五百斤。”徐先生重复道。
毛旅长一蹦大高:“我地娘哎!这回发了!借都不用借了!这地方真他娘的富!这回灾民再来几万俺也不怕了!”
魏旅长笑道:“黄河边是米粮仓吗!来时候宣指挥教的法子还真管用!”
毛旅长悟道:“哦!我说你怎么这么精,还是宣指挥教的呀!不对!他为啥不教我?偏偏教给你?”
魏旅长阴阴一笑道:“你说呢?”
徐先生道:“两位首长,河南岸开封一带还有数万灾民,我们如今有了粮食,是不是派人把他们领过来?”
魏旅长道:“正需如此!宣指挥也是这么交待的!”
毛旅长道:“给谁说的谁去!俺都把部队撒下去了,一时半会收不回来。”
正在这时,石头进来报告:“放假的兵准时归队,一共有二百零九人,请旅长指示!”
老魏看看毛旅长道:“我可是下午给兵们放的假,这会路远的还没到家,这会我是真的光杆旅长。”
毛旅长看看老魏又看看徐先生,最后又看看石头,冲着石头嚷嚷道:“小毛蛋孩子,早不来,晚不来,正好有事正好来,既然你没事找事,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石头进门就挨K心里迷糊:“啥事?”
毛旅长道:“去开封接难民!你去和外面的人说,每人带一百回来,攒不够一百难民,就住到开封算了!”
石头道:“中,俺这就去!”
毛旅长道:“回来!真是小孩脾气,说走就走,你们吃饭了?身上带钱了?领百十人吃啥?去!先吃饭,吃完饭找徐先生领大洋,每人十块,领完钱再走,记住了?”
石头道:“是!记住了,吃饭,领钱!”
毛旅长回头对老魏道:“你还没说为啥教给你不教给我你别走!站住!石头!拦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