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风满楼
作者:意微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5127

三日之后,毓琛宫。

欣贵妃和佳妃来访,凝云身子也好了许多,少不得应承着。闲谈着没一会儿,佳妃朝珍儿使了个眼色。珍儿还犹豫不决,凝云倒瞧出点什么来了。她早料定二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果然,这就来了。

然而,珍儿说出的话仍让她吃了一惊。

“这不可能!”她猛地站了起来。

世?是她的,不能给别人抢走。

珍儿解释道:“皇上也是这个意思,妹妹身子不大好,不宜过于操劳。?儿留在朋月宫中,本宫和皇后自会照应,妹妹也可以随时去看。”

“承蒙贵妃关心,臣妾身子再不好,孩子也还可照顾,怎好麻烦贵妃?”凝云唤的是贵妃,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去瞄佳妃。一定是她的主意。

佳妃倒不害臊,倩然笑道:“贤妃也好生想想。皇上如此喜欢?儿,定也希望天天见,放在朋月宫,比毓琛宫方便多了。”

凝云秀眉一扬,沉然道:“这倒怪了,皇上昨儿个还在毓琛宫,怎么竟没跟我提起过?”

佳妃一时语塞。

珍儿大窘,如同做错事被大人发现的孩子,眼神颇游离了几番后,再不敢抬眉去瞧凝云。见她退缩,凝云更加确定,珍儿不过被皇后和佳妃拿来做了挡箭牌,冷笑一下,如剑的目光锐利地扫向了佳妃。她究竟安的什么心?又是在向皇后献媚不成?回想从前借刀杀人除去黎芬仪,将她的女儿据为己有,那是佳妃最明智的一步棋。

然而如今,将世?讨去给了珍儿,她的好处究竟在哪里?

佳妃并不怕她目光中的逼问,冷冷回视,毓琛宫中的气氛霎时电光火石了。

她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这一步。许久后,她回忆起那日的一幕,叹自己心中仍是对路凝云存着一分相惜的,不然不会去劝她交出世?。

如果她真的让出了世?,往后的那个局便不会发生。

但她没有,因此,发生的一切只可说是命,再怨不得旁人。

出了毓琛宫,珍儿又是一阵泪下,佳妃就只在边上冷冷看着,再不去安慰。风又起,漫天槿桐花如雪,飞空均匀舒,抚过青翠如碧的草坪,绽放于灰颓深宫之中,本是清新美景,在佳妃心中,却是报丧一般的枯黄纸钱,一片片影了路凝云的命,珍儿的命……还有她自己的命。

半晌,她以一双寒意深眸轻点珍儿。

“该来的终归要来。”

春深未及暮的清曙四月,正是气候宜人的时候,欣贵妃却生了一场大病。

御医诊断过后说是残药致病,进一步诊断,那残药令人瞠目结舌――番木鳖与夹竹桃叶绞成的汁混在了一起,剧毒之物,且在珍儿体内已有时年。彼时皇后在朋月宫中焦急陪着妹妹,闻言即刻色变,言及四年前珍儿突发异病,求龙胤下令彻查此事。

龙胤自也是关心心切,于是六宫中一时间又是风声鹤唳。

凝云听闻时心中就隐隐有不祥的预感。若说珍儿四年前的病是奇,那么今日的病便更是奇。她不知皇后和佳妃又是在何处放了冷箭,然而不得不防。生育后身体恢复了些后,她便又挑起了统理后宫的担子。与溥畅商量一番,她下定决心亲查,或者至少……不让佳妃有可乘之机。

番木鳖明显是自宫外得来之物,内务府的簿册上对于其来源去路是有详细记载的,不难查问。而夹竹桃,虽是标韵曼丽的玉质精料,但因其毒性,后宫中也鲜有种植。

因此,两样合起来,如果真是宫中之人有意毒害,不难找出那人。

待得答案出来,凝云惊骇了。

后宫中,只有瑞安宫种有夹竹桃。内务府的簿册上瑞安宫亦领过番木鳖。

颐安夫人。

凭她与颐安夫人平日的相处,凝云知道她无论如何是不会做此事的人。然而证据确凿,凝云不得不呈报了龙胤和皇后。眼角瞥见佳妃一抹得意的盈盈笑靥,她知道这其中仍有蹊跷。然而,此事她处处亲为,凡事只与溥畅商量,不曾给皇后和佳妃一点使乱的机会,是她自己真真地查到了颐安夫人头上,又是怎么回事呢?

虽知道情况百般不对,她仍是硬着头皮为颐安夫人求了情,恳请龙胤许她进一步查证。

怎料风云再次突变,颐安夫人当晚便请求面见皇帝,对她的罪行供认不讳。

毓琛宫。

听闻颐安夫人认罪,凝云只觉天地仿佛倒转,巨大的震惊让她久久回不过神来。溥畅适时正在毓琛宫中帮她细细查找事中的疑点,如今也呆呆地张大了一双星眸,仍在翻阅簿册的手停在了空气中,不知如何是好。

来报消息的不是别人,却是许久不曾见的雨溪。凝云晋一品贤妃后,再次协理六宫,念着雨溪亦是个清高持德的人儿,便打点了上下,将她调出辛者库,仍得了一份体面些的宫人活计。

如今见她,果然比从前好了许多。一身青灰底色的窄袖对襟羽纱衣裳,素净得体。玉白面色上那一双明澈的眉眼似乎参透了深宫险恶,已娴然淡泊了许久。而今夜,顶着一方阴沉沉的天空披星而来,她眉目间刻了满满的忧心与愤怒。

凝云见是她,又见那张忡忡的脸,心中暗暗有些恐惧。

秋涵知一定与颐安夫人一事有关,默默走出内殿,闭紧了殿门,不消凝云吩咐,便知该在门口守风。溥畅早已不是外人,也就留在了殿内。

雨溪一刻也没有歇息,屏退旁人之后,便不顾气喘,一股脑将话道了出来。“奴婢是偷偷来的,贤妃先听奴婢说。不要打断,今天的话若是让旁人听到了,奴婢有多少条命也不够。”

凝云见她神色凝重,心里一凛,轻轻点头。

“此次欣贵妃生病,怕不是什么残药所致,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如今颐安夫人正在圣泽宫受审,她与皇后、欣贵妃、佳妃早已串通一气,要将脏水全部泼到贤妃和路大人身上。”

“什么?”凝云万没料到这一折,当即懵了。“这话从何说起?”

“四年前有奸人害欣贵妃险些丢了命,如今那奸人要拿贤妃当替罪羊,她背后的靠山是瞧毓琛宫的小皇子不顺眼,欲除之而后快。奴婢只能说这么多,贤妃谋才高超,一定想的清楚怎么回事。奴婢现下要走了,皇上那里的情况,奴婢一定尽量为贤妃传达。如若对贤妃不利……”雨溪住了口,戴上斗篷的帽子,转身走了。

凝云还陷在这忽如其来的打击中,呆站着。

却听得外面一阵轰然巨响,电闪雷鸣,真的是暴风雨欲来了。世?受惊,哇哇哭了起来。溥畅本也惊呆,如今听得世?的哭声连忙将他抱了起来,一面呢喃哄着,一面伸出另一只小手,坚定地拍了拍凝云的肩。

凝云回身,接过世?,亲了亲他带着香甜奶味的粉嫩脸蛋。婴孩儿破涕为笑,不一会儿便又睡着了,睡梦中还甜甜地笑着,一双小手牢牢地握住母亲的小指。凝云看着他,感到有如神赐一般的圣洁宁静。

危机已经在眼前了。

她看着儿子,默默起誓,?儿,我就是拼掉性命,也不会让人伤到你。

世?与路家对她来说,都是上天赐予的完美无缺的礼物。

今晚,她为他们而战。

凝云唤来秋涵抱走了世?。秋涵听出了她声音中的紧迫和决绝,然而什么都没问,只是坚定地看了她一眼。

凝云知道,那意思是说,只要有她能做的,她也会为了世?拼掉性命。

秋涵走后,凝云回头去瞧如今挺直了纤背立在她身后的溥畅。那一双纯眸,先是洁净澄澈,后是柔婉含智,如今是经了深宫历练之后的成熟坚强,“夏姬”的一潭湖水似从来可包容凝云的愁闷。不知从何时起,溥畅再不是需人保护的稚气孩子,如今,她亦准备好了,随时为自己的挚友知己而战。

然而,此番劫数,涉及面之广,已再非从前的宫斗所能及。胜负难料,生死未卜,凝云知道自己不能再拖溥畅下水。

“妹妹……你回延僖宫去吧,要快。再不走……恐怕来不及了。”

溥畅秀睫竟是闪都不闪一下,她的坚定,写在面上与心里。与此同时,她亦知道,如此的大风大浪当前,要保护挚友,并不是蛮勇所能的。几步上前,她紧紧握住凝云的手。“此事转机仍大,姐姐吉人天相,一定会逢凶化吉……”沉默片刻,她再次轻启樱唇,“所值嘱托者,唯有一事――旁人要攻进来,有姐姐的机心在,有皇上对姐姐的真心在,甚至有路丞相的庇护在,他们是不会轻易得手的……怕只怕,是姐姐实是太过敏感,自己会先攻败了自己。所以溥畅只说这么一句,姐姐答应过相信皇上,便一定一定……要相信下去,更要相信自己,绝不可为他人刻意的言辞举动所移。”

凝云听这一番肺腑之言,真挚比心,竟是将她看的透彻分明若此。她泫然了,有如此的真心相待,是她修来的福分。

“我……都知道了。”

溥畅离开后,凝云端端坐下,掐指细算,冷静地思索雨溪方才的话。

如今颐安夫人正在圣泽宫受审,她与皇后、欣贵妃、佳妃早已串通一气,要将脏水全部泼到贤妃和路丞相身上……

此次欣贵妃生病,怕不是什么残药所致,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定是为了四年前的事。可那时她还是个闺中少女,路府的大小姐,连后宫的门朝南开朝北开还都不知道,脏水怎能泼到她身上?

路丞相……

凝云一惊,难道佳妃丧心病狂至此,想灭路家的门吗?若爹被卷入,事情会复杂一千倍。朝臣谋害得宠的妃子,从不会只想害这妃子――她身后靠的势力,才是关键。

她背后的靠山是瞧毓琛宫的小皇子不顺眼,欲除之而后快。

凝云恍然大悟了。此事果然牵涉广泛,佳妃也不过借机行事,背后的最大靠山,是太皇太后和礼亲王。凝云惨然苦笑,珍儿如今得宠,礼亲王再不必将宝押在那个不得宠的皇后女儿身上。

只要珍儿生下皇子,皇后的命数便不久了,佳妃看的清清楚楚,如今担忧起自己的未来,适才献计太皇太后与珍儿,为的是不做那狡兔死后的走狗。

如此庞大的一张网,已悄悄在她头上织了起来,她却浑然不觉,是世?降生的喜悦麻痹了她的警惕。

前两日,欣贵妃还试图将?儿夺去朋月宫。原本,凝云认为是佳妃下的火,想找毓琛宫的麻烦。现在看起来,她低估了形势。

这背后,有更大的阴谋啊。

然而,还有一折她无论如何想不明白。

颐安夫人……

凝云喃喃念道,景澜宫中的出手相救,瑞安宫中的促膝长谈,那春风如沐般的点拨化解,那皓月柔光般的关怀好心。她一直拿她当自己人一般的,如今为何倒戈害她?

她叹了口气,望向圣泽宫的方向,对颐安夫人的问讯应该正在进行。不知道龙胤对她和路家的信任有多深,能不能足够帮她挺过这次危机。

垂眉细思片刻,她心道事不宜迟,于是马上找了信得过的人来,写了封信送去路府。让爹有个心理准备,知道如何应对。果然,信前脚出了宫,御前侍卫后脚就来了。朱红的帽璎,衬着武器冷冷的寒光与侍卫们脸上陡然的冷酷,在夜幕下刺着她每一寸肌肤。

凝云知道,自己已经被软禁了。

龙胤再一次的不信任让她心寒彻骨。

后宫之中,每每是无风便可起浪的,何况如今是真的刮起了滔天狂风,可激碎石排空的惊涛骇浪,适才卷涌于天地之间。

一夕之间,后宫之中,风云突变。欣贵妃重生旧病,路贤妃遭软禁,颐安夫人被关押,何容华被“规劝”闭门不出,皇后和佳妃下手之快,下手之凌厉,宫中已是人心惶惶。

凝云每日禁足在毓琛宫中,少不得胆战心惊。一面忧心路丞相是否收到了她的密信,一面担心早已是皇后和佳妃眼中钉的溥畅会不会因了此事受莫须有的牵连。转念想去,溥畅仍有与秀殷公主的一层关系傍身,皇后少不得顾忌着些,应不会轻易下手,这才略微安心。

想到溥畅,便忆起她事发当晚临走前嘱咐她的话。

……姐姐答应过相信皇上,便一定一定……要相信下去……

溥畅,你若瞧见了这些,如何还能叫我相信他?

内殿窗帘皆是低垂的,更显阴暗异常。凝云仍倚在曾载了她无数甜蜜的那张摇椅上,想着他霸道地不让她离宫一步;想着她产后身体仍柔弱时,他便将她抱至摇椅上,又轻将锦衾掖好;想着她多瞧儿子一眼他便莫名的急躁,倒像怕在她面前失了宠似的;想着他数次趁她春睡时的轻吻,温热地印在额上……

那样的人,如今派来了他的侍卫看管她。

泪滴滴落下,打在她素白手背上,碎成千瓣,水气竟刺人。

正要起身去瞧世?,她忽听得殿外似有动静,心下一阵紧张,踉跄着疾走几步,靠在门框上,依稀可听到门外的吵闹。一名女子的声音,又尖又细,似乎有些耳熟。“……贤妃仍体虚,有些补药需日日服着,禁足这些日,御医们不曾来瞧过,药一定早便没有了,适才送些来……”

凝云蹙眉沉思。如今还有谁会关心她?难道是延僖宫的宫女么?难为溥畅,自身尚且难保,仍为她考虑这许多。

侍卫的声音冷冷响起。“皇上吩咐过,没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带着东西的,便更是不可!”

凝云只觉心一寸寸地裂开。什么叫做带着东西的便更是不可?他……是怕她与旁人偷传信息才下此令的么?纤体顺着门框一点点滑下,她跌坐在地上,紧咬着细白指尖,血自明肌中涌出,漾在她衣袖上,融成一片灼目的伤。

那女子仍不依不饶。“可我家主子吩咐过的……贤妃天天要服的药,若是耽误了,你怎么担待的起?”

侍卫闻言大笑了一声,声音土狼一般粗傲。“这位姑姑,皇上只叫咱们看着她,是死是活的,劳谁费心去也劳不到你们家主子!”

侍卫的话穿过毓琛宫庭院如今蒙灰凝结的空气直直传到凝云耳中,不啻千万把刀,恶狠狠地切割着她已碎的心。

啾啾几声,一只杜鹃越过墙头,停栖柳枝片刻,似也嫌了那如烟雾般的暗淡树色,扑翅而去。凝云干笑几声,苏州最后一日的白鹭翱翔,他在她耳边默念的爱无悔,永相随;三月十四那日的喜鹊报吉,大雁翔空,原来韶华休笑到头来真真幻梦一场。

门外此刻已静了。那女子似再也不愿趟这浑水,怕是走了吧。

世?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凝云这才想起奶娘也被调走了,忙站起身来,拭干泪痕,轻轻抱起了世?,一面轻摇一面哼着歌儿哄他。

……你方才唱的是什么歌儿?好听的紧。怎么从没给朕唱过……

“凝云姐姐!”殿门忽开了,细碎轻柔的脚步声自远而近。

凝云惊异地回头看去,竟是然达琳,身着一件青黑窠丝素纹长袍,想是趁着夜色偷偷前来的。然达琳疾步走上前来,两手握住她越发削瘦的肩,一双深眸含了百般的心痛关切。

“这是第七日了罢。果然消瘦了许多……”

凝云惨然笑道,“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不瘦才怪呢。”

“若皇兄知道了,不定又心疼成什么样儿了。”

凝云轻挑秀眉,方才的泪痕还印在她眼角。“他正忙着翻我和我爹罪大恶极的证据,头疼我还信,心疼的是什么?”

然达琳叹口气,摇了摇头。“为什么……如此不信他……”

凝云只觉一阵好笑。先是溥畅,又是然达琳,个个的都要她信他!那么方才门外他亲派的侍卫那些冷若冰霜的话语又是打哪来的?

“是他不信我。不然,那外面的侍卫是奉了谁的命?”

“他若不信你,我会贸然跑来,让他更不信你么?”然达琳瞪圆了凤眸,掺杂了心疼的埋怨写满在颜上。

凝云闻言,沉吟半晌,明白了她的意思。后宫这档子先不说,前朝也正进行着一场看不见硝烟的夺权之战。礼亲王如今是诬告路丞相妄图后宫筑势,谋害后妃。然达琳身为瀛部公主,身份特殊,此刻若被人知道来密探凝云,便坐实了路家内外勾结的罪名。

然达琳亦是个聪明人,不会没想到这一层,那么又为何……

凝云迟疑了。然达琳见她不语,接着道:“没有他的默许,我是断断不会此刻来探你,给本就严峻的形势火上浇油的。”

凝云紧抱着怀中的世?,刚刚软下的心又硬了起来。那么方才门前看守的话……皇上只叫咱们看着她,是死是活的……这又如何解释?

然达琳何等聪颖的人,见她一张玉颜又凝上了霜,便知是为何了,婉声道:“凝云姐姐,谅你聪明若此,仍看不清他的真心,如今是真的冤枉他了。”

回头去踱了几步,望着殿门,她将方才的一幕缓缓道来。“侍卫与那宫女的对话我亦全听到了。你一心怪他,才将他们的话全向歪处去想。你可知道方才那宫女不是别人,正是佳妃的心腹安琪。”

凝云愣了。

“皇兄他正是信任你,信任路家的忠诚,才派来了他跟前儿的侍卫来保护你啊。目前有如此‘确凿证据’,太皇太后催了数次,他仍是拖着,就是为了赢得时间找出你清白的证据。方才安琪来,你当她真关心你带来了药么?那其中,不定是什么毒物,不为害你,也是为害你的世?!”

然达琳忧心忡忡地抚了抚世?粉嫩的小脸。“如今的佳妃可不比往日,有太皇太后的暗中授意,她是什么都做的出来的!如果侍卫放安琪进来,她就是硬灌也会让你喝下她那随便什么药,对外只说是贤妃畏罪自尽,有谁敢疑?”

凝云一怔。侍卫的话再次闪过脑海――皇上吩咐过,没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带着东西的,便更是不可……

原来,是这个意思。凝云渐渐舒了眉,若苏州溯机殿中反败为胜的棋局一般,无尽的力量似又一点点回到了她心中。她亲亲世?,柔然一靥,果然呢,是误会他了。

然达琳见她终于明白了他的苦心,笑道:“那些侍卫可都听了皇兄的话对姐姐保护有加呢!听没听到那句‘是死是活的不劳你家主子费心’,就是代了皇兄的口放话给他们听的!姐姐不见安琪那张脸红一阵白一阵有多狼狈呢!”话罢笑了,爽朗之声似打开了毓琛宫已氤氲数日的阴霾。

然达琳拉过凝云的手,模仿着龙胤方才的声音。“告诉她,这几日千万别苦了自己,等这风波过去,朕亲自去赔罪。”

凝云喜极而泣。

“当然,我来这儿仍然是秘密的。不能让皇后或佳妃看到,不然又添一条罪证。还有……”她蹙眉问道,“有件要紧的事儿要说――自打来这边儿,关于那颐安夫人的事我也听了不少,似乎她不是个恶人,而且一直与你要好,怎么如今与皇后沆瀣一气了?”

凝云不语。这几天她也想了不少,理出了些头绪,然而仍不能清楚。

“据皇兄说,目前一切就在于颐安夫人一口咬定她受路丞相胁迫,不得已下毒。人证物证一码做的齐齐全全的,他们果然做了准备。皇后和佳妃自不必说,那个欣贵妃也不是好东西。”

“这也是他说的?”

然达琳耸耸肩,细眉紧紧皱着。“是我自己瞧出的。本觉着她还是个有些良心的,怎么往皇兄身边一站,就一样的装腔作势,哭哭啼啼,一口一个的‘颐安姐姐被恶人胁迫,皇上饶了她’。若不是为她,皇兄不会被太皇太后和礼亲王迫到这个地步。

“皇兄问颐安夫人,如果真与她说的一样,她为什么不早说出实情,要等这么长的时间。她便说是一直受路贤妃威胁,不敢说。还有……”然达琳又露出一副责怪的表情,“她还提到你经常去瑞安宫,就是为了时刻盯住她。皇兄听了立刻变色,我猜想你常去瑞安宫之事倒不假,对罢?旧毒事件方事发时,你又亲自为颐安夫人求情,可真是铸成了大错。”

凝云听得如此弥天大谎,暗暗感叹人心莫测。世?在她臂弯里许久,如今已又睡着了,她轻轻将重心换了一条手臂,仍轻摇着。忆起从前与颐安夫人相处的时光,她自语道:“她着实数次帮过我,也确实时时维护着我,不惜和皇后起冲突。”

“居心不良。”然达琳冷笑道。

“若是为了争宠,她从一开始就不必帮我。如今她如此反口,实是出乎我意料,然当初她的关切,即使只有三分是真心,也不会有今天的反目成仇。一定是因了什么变数……”凝云垂首深思片刻,脑海中一根看不见的针将这一年以来的流光片羽穿在了一起,终于可大约窥得全貌了。

恍然大悟,难道还不够明显吗……她紧咬了朱唇。

今年暮夏,她正与龙胤闹着误会,又生了一身的病,被皇后唤到景澜宫趁机折磨,彼时安妃的话犹在耳边……

尽管这样,臣妾也曾祈祷,哪怕是为了这一点点的人气儿,也但愿明月常当空,照耀这寂寞的六宫……

明月常当空……

明月常当空!

那是在景澜宫,安妃正是以这话相逼,将皇后吓破了胆。

“我明白了!”凝云呼道。

“什么?”

“如今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珍儿!”不顾仍在熟睡的世?,她在房间里来回踱开了步,脚步有些凌乱。

“为什么早没想到呢?安妃亦好白色,我还道是巧合!她那许多白兔子,瑞安宫种的白夹竹桃,当年的欣妃死后她便一心向佛,不理世事……那日,我被皇后欺负,她口口声声谴责皇后‘容不得美好的事物存在这世上,抢夺了去,践踏了去,才肯满意’,处处以月做比,说的就是珍儿。她是知道的!是皇后害了珍儿!”

“这话不通。”然达琳纤指轻揉秀颔,皱眉道,“既然她知道真相,怎么不去揭发真相,倒要诬陷你?”

凝云咬牙。“因为皇后对珍儿已构不成威胁了……与我比起来。”

然达琳此时亦明白了,攥紧了拳,恍然大悟道:“有你的存在,才让皇兄变了心,不能一心对欣贵妃。颐安夫人她是舍了自己,甘愿被太皇太后利用来扳倒你啊。”

一切犹如拼图般落到了合理的位置,至此她终于窥得了一场宫变前幕后台的全部戏码。水眸微眯,她却瞥得窗外一轮如钩的月影,嗜血般的殷红可怖,寒鸦几声凄鸣,驱散了暮春良夜仅留的一丝芳菲错觉。杏树不堪风摇,白瓣片刻成雨,夜风卷落,为庭院铺上一层素色的毯,远远伸着,直到那一扇紧闭的朱红宫门脚下。

夜色仍清凉如水,月色却再不柔婉澄清了,谁之过?

龙胤是在护她的,果然是该相信他的呢。溥畅说的竟一点不错,敏感多疑险些让我自己攻败了自己。如今终是清醒了,我再不会让他孤身奋战。

凝云垂睛,定然对然达琳道:“琳琳,帮我个忙。”

然达琳只不解半晌,便也坚定了,玉颈挺的溜直,她用力点了点头,如云秀发在肩上飞舞着,正落上一枚杏瓣,小巧玲珑的心形顷刻嵌在了她的乌云中,与她头上簪的一枝金燕簪相得益彰,竟是瑰姿艳逸。

凝云柔然一笑,杏林春燕,好兆头呢。

趁着这月暗星稀的夜晚,一切都会不同了。

沉香阁。

如此的宫变,纳兰婉依自然也知道了。照说后宫嫔妃的纷纷扰扰不会打扰她的清静。然而,这次事关路凝云,她是无论如何不得不上心了。

静心……静念……静思……她默语着,纤手将少许依兰香叶于铁碗中碾碎,依兰主味属阴,灵药魂之所依,随着蓝紫的叶子零落成泥,幽离之息漫起。她闭目深吸,试着冥想,终定下了心神。

半晌,她又添了些许诃梨勒与紫藤,内蕴深厚之属,以辅力量长久不失。

做好这一切,她犹豫着加入了些血碣,并将灵药移至了银碗内,烈气瞬起。许是这一味太激了些呢。

烛烟盘旋,火焰微微跳动一下,婉依知是警报――有人来了。她麻利地收了银碗,定睛一看来人,却真真是个稀客。

弼宸公主然达琳。

这大约是生平第一次,婉依感谢老天帮了她。

朋月宫。

珍儿心神交瘁地独自坐着,只觉这昔日如梦似幻的纯白宫殿如今却成了魑魅魍魉的噩梦之所。青花缠枝香炉吐出几缕薰烟,顷刻化在了湿滑的空气中,云消湮灭。如今的孤独寂寥,是她五年前一刻也不曾料到过的吧。

病如今已好了,只是并不觉好受些。两日中,二十四个时辰之间,她一心敬佩的颐安夫人,竟是四年前害她的人;她对表哥许下过的诺言,如今不得不打破。如此两件事,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撕碎

珍儿本与她的皇后姐姐一般,是无甚深沉心计的人。然而她没有皇后的贪欲与自私,真真正正是个雨后晴湖般的澄澈人儿,怎奈丝毫不经风吹,一丝风吹便会起漪。

珠儿姐姐说的话,她一概会信,绝不抱一丝疑问。

颐安夫人……安妃姐姐……对我一向也如亲姐姐一般照拂体谅,四年后看来,却是别有居心的。便如这座朋月宫,回来时是欢天喜地的,然而未曾有一天,它回复过往日的融融其乐。

表哥纵是人在这里,心早就不在了吧。

纤手无措地磨挲着自己的膝,泪珠滚下,她喉头哽咽着,终于忍不住抱住膝盖嚎啕了起来。

“珍儿……”

她隐约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抬头一看,却是弼宸公主。恍惚一阵,那人走近了,她才发现是凝云,穿了弼宸公主的衣服,幽然立在她面前,朱唇紧抿,一双凌云眉之间弥的俱是爱怜和不忍。

“你……”珍儿怒道。

“不是我做的。”凝云温言道。瞧着珍儿愤恨至极的俏颜,她又一次感慨万千了。

不是我做的。

她似乎一直在说这句话,对兰才人,对桃蔓,对龙胤,如今又对珍儿。为何她真的没做过,却要不停辩解?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么?”珍儿冷言道。

凝云一步上前,握住珍儿双肩,清眸中如海浪隐着滔天的雷霆,却静然可容一切。“珍儿……请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证明自己的清白。”

许多年后她再想起那一幕,又会叹命运的可笑可泣了。

一叹,史纤玉和路凝云真是如此相似的两个女子,珍儿入这个局,是因了佳妃的威慑果敢;出这个局,是因了路贤妃的镇定冷静。两个同样有勇气的女子,虽一个如浓焰般外放,另一个如静海般内敛,其实是相似的啊。

二叹,从始至终,赌上自己的爱,赌上自己的生命,不过是为他人空忙一场,回首处,受人摆布一世,竟无半点自我可言,潇然一梦,空悠悠,空茫茫。

轻轻抚开凝云的手,珍儿秀睫闪动,目光散乱,正映衬出她此刻内心的徘徊,面对这个令她想恨却不能恨的女子,她只道出了如下的言语。

“路凝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他?死亦死过一次,仍不后悔,只要还能在这副躯壳中看着他,便要我再死几次,我也愿意……我真心爱我的姐姐,她说的话我都会信,她说你不是好人,你便不是好人……然而,我偏偏答应了他要保护你,如今却不能遵守诺言,你知不知道,这比让我死了还难受?今夜……我答应你,相信你这一次……”珍儿抬头,定然盯住凝云的眼,“仅此一次,也算我不负对他许下的诺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