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惜别讵堪闻
作者:意微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8722

瑞安宫。

颐安夫人仍在瑞安宫,看守也没有一个,大不似宫中传的沸沸扬扬的关押之说。龙胤对她如此放心,大大出乎凝云的意料;皇后和佳妃竟也对她如此放心,更加出乎凝云的意料。

本是轻手轻脚踏上瑞安宫的庭院回廊,却不料,尚未走上五步,便见了颐安夫人,秉烛立于回廊尽头,似在迎着她的到来。

与印象中的她一样,虽已然近夏,她仍是一身云霞色的缟素棉衫,外面套件玉色珠扣斗篷,纵是如此,却不显臃肿,仙风清骨,柔情绰态,飘逸连人;头发髻的一丝不苟,仅簪一支镂空穿枝ju花纹钗,脱俗而高华;脸上并不施脂粉,细长的双眼下黛晕隐约。她就这么袅袅地独自靠在瑞安宫的长廊栏杆侧,眼睛仍是望着朋月宫方向的。

两人默默对视了半晌,各自露靥了。

天空翻出一丝启明星的白光,淡蓝的边际接着香草色的晚韵,一阵微风拂过,庭院里的几株白夹竹桃一阵沙沙,摇晃几下,仍站住了脚跟。几枚花瓣飘下,凝云紧盯着那雪色的花瓣落入了泥土中。

“妹妹瞧,这么美的花儿,是否入画而不入药?”颐安夫人忽然开口,声音仍是平静悠远的。

凝云没有回答。

颐安夫人微微转头,依旧如往常一样笑的温暖,春日一般,似乎随时准备聆听凝云的倾诉。

“大概是最后一次了呢,”她微笑道,两条弯月眉柔柔婉婉地舒着,“我又要替妹妹释疑了。”

凝云笑笑。她不知自己是否怀疑过从前安妃微笑背后的真心,但今时今刻,她知道她是真心无疑。然而这真心的笑,融了嗜险之欢,何等讽刺。

“姐姐说这是神话么,一个人就这么成了另外一个。”

“今晚过后,神话便是佳话;没有了你,那两人就会拥有本该他们有的佳话。”她笑道。

她的笑似有一种魔力,让凝云波涛汹涌的感情慢慢平息了下来。“我只有一点不明白。”

“什么?”

“姐姐待珍儿真心若此,当初为何竟没有认出她来?”

她的笑容冷住了,如白夹竹桃花瓣的凋落,碾碎,成泥。她冷言答道:“你道我真会认不出来她么?”

“我不明白……”

天际是橙黄色的光晕,明天会是个晴天呢。两人的影子逐渐被初升的旭日拉的细长变形。

“珍儿的灵魂即使跨越了千年万年我也会认得,不论她叫了什么名字。”颐安夫人的瞳孔中含了淡淡的忧伤,被远霞一衬,如镶了金边一般,“她那样的一个人,你如何能忘记她?处一时半刻也罢,守三年五载也罢,跨越了生死也罢,只要是她,都是值得的,可惜他不懂得。他便锁了胧洁园,便锁了朋月宫,那又如何?不过慰藉他的良心罢了。”

“姐姐并不能责他。”

她再次冷笑了。“我倒不愿废那个心责他呢。我只愿珍儿在天上好好的,再也不会伤心。”

“然而她回来了。”

“不错。她回来了,选秀时第一眼见她,我就知道是她,是珍儿。皇后看不出,是因为心里有鬼,不愿对自己承认;他看不出,是因为心里有愧,更加不愿对自己承认。然而我看的分明,珍儿回来了,我不知道这是老天爷玩的什么把戏,然而她回来了,被唤作欧阳流莺,理智,缜密,心中不再有对他的爱。”

“于是你决定将秘密锁在心里,帮助她继续做这个八面玲珑的欧阳流莺。”

夫人微微一笑。“后宫中的女人,不爱反而会幸福一些,不是吗?”

凝云颦眉。“然而……你没有料到……有一天……珍儿是真真正正地回来了,她记起了一切,一切痛苦……和一切的爱……”

“我不愿她的爱回来,如同幽灵一般缠绕她,伤害她;然而如今真的回来了,如果将她的爱夺走,只会让她再死一次。因此,”她缓言道,“妹妹,爱从不是你的全部,却是珍儿的全部,我不会坐视你夺去她的生命。”

“你真的认为,没有了我,他就会再次如同四年前那样爱她么?”

夫人转身踱了几?,凝眉道:“在你的心中,就只有爱或不爱;然而,对世上大多数男子来说,往往是多爱些或少爱些。相信我……在他心中……两个都有,没有了你,就只剩下她。”笑靥再一次展开在她的脸上,“因此,你是留不得的。”

“事到如今,姐姐还能这样淡定,叫我佩服。”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她笑道。凝云注意到,她的怀中不再有白兔了。

“胜负还未分,姐姐笑的早了些。”凝云答道,心头涌起淡淡的不舍。

夫人温暖的笑靥一扫而净,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冷酷和一种残忍的快感。“你当后宫中除了你路凝云,其他人都是傻子不成?”她冷笑,“瑞安宫居然只有我一人,你不觉得奇怪么?”

“姐姐……”

“你根本不知,毓琛宫围早有皇后的耳目。方才你出逃的时候,就有人来报了。佳妃料定你会来质问我,干脆来个欲擒故纵,放我在这里候着你呢。”

凝云听得身后传来了响亮的笑声。她猛然转头,正是佳妃。看着她狰狞的笑颜,凝云依稀记起了中秋夜那抹红云般的芳华侧影,那像闺密一样娇笑着的美丽女孩儿,那大口喝酒,酒顺唇角流下便用手背去擦的女孩儿。不知怎的,虽然知道终是假情假意,她还是分外怀念那个时候,甚至将它当作最重要的记忆珍藏在心里。

今夜过后,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伪装的美好,也再不会存在了。

“贤妃娘娘高明的紧,你先去了朋月宫。”佳妃倩然笑道,“想说服珍儿与你一同前来,让她在暗处躲藏,你逼夫人说出真相,她便也听到了,对么?”

凝云不发一语。果然被她们料到了。

颐安夫人冷冷道:“你未免太残忍了。珍儿相信皇后,若让她知道皇后害她,会受到致命的打击。”

“你从朋月宫出来时仍是独自一人,珍儿不相信你,对不对?你早该料到。”佳妃寒了杏眸,恨恨道,“不过你来了也好。皇上迟迟不肯下旨,我就帮他做个了断。”说完,她与颐安夫人对视了一眼,再开口时语气透着哀伤。

“姐姐下定决心了么?”

夫人注视着不远处的胧洁园,目光回复了凝云熟识的宁静温柔。凝云不禁想,或许,几年前,朋月宫里的那个人,也像自己一样喜欢找安妃倾诉的;或许安妃对珍儿,已如同心灵伴侣一般,可以为她付出一切。

“我的决心,自从她回来就已下定了。”她看看凝云,“妹妹还有什么想问么?”

“我……已知道真相了。但仍想问姐姐个问题。”

“什么?”

凝云抑制不住的伤感和失落。“从前……每当我来瑞安宫,来与姐姐聊天时,姐姐可曾真心关心过我,就如同当初对珍儿一样?”

夫人背过身去,沉默了半晌。再开口时,声音中充满了刻意的坚硬和冰冷。“你已从她那里夺走了一个人的真心,与那个真心比起来,我的真心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你何必稀罕?”

“可是……我伤心的时候,姐姐次次让我重燃希望……”

她厌恶地缩了缩肩,仿佛被蜘蛛蛰了一般。“是啊,你每次来瑞安宫,无非是被皇上伤了心。我就是要让你继续爱他,不然如何让你伤心?你妄想取代她的位置,休想!”

凝云不语,只默默地流着泪。颐安夫人沉默许久。“她回来了,我本以为他的爱亦会回来。然而我让你爱上了他,我早该知道的,女子做到路凝云的地步,由不得男子不爱。”

凝云呆了,眼看着她向前走了几步,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尖利的匕首。在凝云能喊出声来之前,她将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胸口。凝云跌坐在地上,想要喊叫,却叫不出声来,只得流着泪,看着她慢慢滑倒在地上,眼睛大大地睁着,血流成河。

佳妃转过身去,不忍目睹。

凝云知道,她也流泪了。

“其实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对么?”凝云举眸望着天边那一轮已渐渐隐约下去的红月,问道。

“颐安夫人自杀,是你计划的最后一环。”

佳妃声音中带了些流离的飘忽。“不错。我亲眼所见,路凝云在瑞安宫杀颐安夫人灭口。”

“真有人会相信,我会傻到这个地步么?”

“相信不相信倒无妨。关键是皇上需要一剂猛药,我就给他一剂猛药。今晚过后,我倒要看看他还如何护你。”

凝云仍旧看着颐安夫人,似乎忘了这个女人也参与了对自己的陷害。她记住的只有那无数个午后,她如姐姐一般的温暖呵护,温柔袭人。她不后悔将心里话对她倾诉,她甚至觉得珍儿何其幸运,在后宫中,有来自女人的真心,比来自皇帝的真心,还要不易。

“说来也怪。”凝云惨然一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佳妃讲话,“深宫中几年,如果说我与谁说过真心话,拿谁当过闺中密友,大约只有颐安夫人和你了。由此看来,后宫的女人,真的是没有成为知己的命。真心话也要说给敌人听,她……”

凝云只以秀颔一点颐安夫人,眉低低地垂着,似乎不忍去看她“……是暗处的敌人;而你,是明处的敌人。从始至终,你们二人看我最真最切。”

佳妃笑笑,寒颜道:“这样说来,孽缘一桩,也不枉相识了。”

“你在与我告别么?”

“这是我最后的赌。你已然输了。从此,六宫中再也不会有路凝云这个人。如果我说,会寂寞,你大概要怪我矫情了。”

“你不是会寂寞的人。一路从掖庭最卑微的宫女搏杀到今天的位置,以你的野心和手段,到哪里都不会寂寞的。”凝云问道,“不寂寞便也不轻松。纤玉,如果有来生,你会不会选择我的生活?”

佳妃垂首蹙眉,似乎认真地思考了很长时间,凝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真诚,几缕无奈。“你错了,路凝云。不论今生还是来生,我都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老天给我什么我都要接着。能做的,只有在洪流急湍中努力站稳脚跟,不被冲走,与泥沙混在一起。即使过了‘你的生活’,亦是如此。

凝云扶着回廊雕花的栏杆,缓缓站起身来,纤指抚平长裙上的褶皱。“所以说,纤玉你是不会寂寞的人。斗了又斗,拼了又拼,害了那许多人的性命,对你来说有如皮影戏一般,做戏时惊心动魄;而当夜晚来临,你合上眼的时候,一切落了幕,你才会感到真正的恐惧,恐惧空虚,恐惧平淡。”

“来生,如果可以选,或许我们会成为真正的闺密。”佳妃衷心地说道,“可是今生,我不得不为自己而活。”

“好啊……”凝云犹豫了一下,仍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这……就算是告别了。”

“机关算尽,仍是我赢。”佳妃被她如此温润如玉的手握着,瞬时的婉柔抚过她的心,然而即刻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舒适的胜利感。

凝云叹了口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轻轻放开佳妃的手,“你料到了我来瑞安宫,却没料到我并不曾想让珍儿来瑞安宫,也不曾料到珍儿信了我一次。”

“什么?”

“眼下珍儿正在景澜宫,皇上也在。我前脚从毓琛宫出来,琳琳后脚就去请了皇上。我的作用不过是将珍儿说去景澜宫,并将你引到瑞安宫来,留皇后一人在景澜宫中。颐安夫人为珍儿可以牺牲一切,会誓死保守秘密,我又怎会指望让珍儿从这里听到真相?真正的真相大白,眼下正在景澜宫进行。纤玉,你最应该在的地方,是景澜宫。没有你在,那愚笨懦弱的皇后根本架不住皇上的几句讯问。珍儿,也该已经听到真相了。”

五雷轰顶一般,佳妃的脸色渐渐苍白。她的头脑,似乎还在找着漏洞。原来千算万算,仍是功亏一篑,功败垂成。她惨然一笑,原来自己终究算不过路凝云。她蹒跚地走了几步,跌在安妃身边,拔出了还插在她胸前的匕首,猛地向凝云刺来。

凝云来不及躲闪,就在匕首要触到她皮肤的一瞬间,一道寒光划过,当啷一声,她睁开了眼睛。纳兰婉依站在她面前,手持一把利剑,瀛部的弯月形状。显然,方才她拨落了佳贵嫔手中的匕首。

景澜宫。

一切都已真相大白,尘埃落定。

四年后的诬告,始作俑者是四年前的谋害。自从珍儿回来的那一天,皇后珠儿似就在数着自己的亡日,总觉面前一团阴影盘桓不去。现在想想,死前仍能赌这一把,亦愿赌服输了。

面对龙胤,珠儿忽然恐惧起来,二十余年没有的恐惧。

这恐惧与死亡无关。知道自己死期不远,她反而释然了。一直忙着与嫔妃争风吃醋,与龙胤吵吵闹闹,有些话她想说,却没有说过,她怕这些话永远没机会说了。

“表哥,你记不记得我们小的时候,你不是皇帝,我也不是皇后。年年正月十五,我都缠着你和龙晟带我出去看花灯。满街的灯金碧辉煌,亮的如日月一般,我自小就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就央着你去买这个那个。不论买多少,你都不忍逆我的意。”珠儿平日盛气凌人的丹凤眼此时柔成了一潭清澈的秋水,映出了往昔的幸福。

“哪里是‘央’,分明是‘命令’!”龙胤也陷入了回忆中,“朕是兄长,做兄长的,哪能不疼妹妹呢?”

“我是个小孩儿心性,有时见你手里拿的,喜欢起来,硬是要过来,不给不成。你仍是笑着哄我,实在不忍了,就是跑遍天下也要买个一模一样的回来给我。”

“其实你哪里真的想要?不过是我拿着的,你就觉好罢了。”

珠儿灼若星辰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你终究不懂我。不论什么样的好东西,我也不稀罕,我只想让你哄着我,宠着我。”她悲伤地望向他,“这一点,无论那时,还是现在,都未曾变过。”

“你是皇子,我是郡主时,我可以那般肆无忌惮地刁蛮、奢侈、撒娇,你都会温柔地迁就着。然而你是皇帝,我是皇后时,你就变了。我发脾气时你再也不会容忍,我使性子时你再也不会迁就。你再不是那个疼着妹妹的表哥了。”

“珠儿……”龙胤叹了口气,“朕也不想。但如今的我们,着实需要舍弃一些东西。朕如此,你也如此。从前,你不高兴时不过撕把扇子,扯张字画。如今,你贵为皇后,母仪天下,你手中撕扯的,是朕的后宫,是六宫中的性命啊。你叫朕如何还能迁就你?”

珠儿惨然一笑,凤眸隐恨。“那次我向你要朋月宫,并非真的想要。不过希望你说几句温言软语罢了,你知道吗?“

龙胤不语。

珠儿道:“我不怪你,怪只怪命运让我坐在了这个位子上。我既没有半分贤德,也无一点淑惠。我有的,不过是这副‘秉绝代姿容”的容貌,也徒被你厌弃罢了。”珠儿的泪扑簌簌落下,“我知道我比不上路凝云,比不上纤玉,甚至比不上那个兰才人,至少有几分温柔。我知道从没有人看得起我。连皇祖母眼中,都是对我的失望和恼火。皇后这顶帽子,本就不该由我来担着。”

他大概从没想过,她的刁蛮,她的任性,她的恶毒都是为了掩饰心中无限的自卑和失落。

龙胤心中默叹,若二人早能这样交心,他也不会到了今日这个地步才明白了珠儿的苦。

“如果我仍是礼亲王府的郡主多好,你仍是我可以撒娇的表哥,我们都还像小时一般。”

“晚了。”

珠儿默默走到窗前,清晨初曦下的她面若银盘,唇若含丹,如画般国色天香、脂香粉腻的眉目间凝着的是万分的迷茫和彷徨。说也奇怪,那弯如血残月落下后她似乎换了个人一般,折射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雍容大气,高华不俗。

“表哥可不可以答应珠儿一件事?”

龙胤点头。

“请表哥耐心听珠儿讲。珠儿要讲的,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呢。”

毓琛宫。

凝云一回来,便知道一切都已过去了。毓琛宫的守卫已撤掉,溥畅和然达琳在殿内满面欢喜地等着她,还有世?,在秋涵怀里甜甜笑着。凝云抱过儿子。

我挺过来了,?儿。

“皇后将一切都坦白了。对于四年前的旧事,太皇太后和礼亲王显然也有一多半被蒙在鼓里,如今被后宫的溃败打的猝不及防,决定先借路丞相的辞呈走下台阶,退守一步。皇兄已下旨查办礼亲王,姐姐,路家平安了。”然达琳笑道。

凝云与她拥抱,庆贺着来之不易的胜利。然而,还有一个人她放心不下。

你未免太残忍了。珍儿相信皇后,若让她知道皇后害她,会受到致命的打击。

这件事中,珍儿亦是受害者。

“知道了真相,珍儿怎么样?”

然达琳却是一脸诧异。“我并不曾见到珍儿。”

“什么?”

“我当你没有劝动她呢,景澜宫中根本不见她的踪影。”

凝云回忆着不久前的情景。珍儿已答应去景澜宫,难道她又中途退缩了?正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时,小罗子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贤妃,公主,景澜宫起火了!”

凝云和然达琳都猛地站起身来。对视一眼,凝云知道琳琳想着的与她想的一样。珍儿仍是知道真相了,知道以后却没对任何人露面,默默走开。参与诬告,她知道龙胤已不可能再爱她了,一向信任的亲姐姐的背叛对她来说是致命的一击,万念俱灰的珍儿,会做出什么事来?

凝云不知道自己心中究竟是何种感受。她只知道,当那个倾国倾城,玲珑心性的可人儿再次出现在她脑海中时,她想到的不是珍儿,而是欧阳流莺。冬姬,她送流莺的标识,珍儿重回龙胤身边,重回万劫不复的帽子。

八面玲珑、如鱼得水的欧阳流莺。

对身边人事极为冷静,中庸而不平庸,出尽了风头却又不露锋芒的欧阳流莺。

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欲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

那一晚,珍儿并未走入她的梦中,反而,是欧阳流莺,成了珍儿。

景澜宫的一场大火,烧尽了琼楼玉宇,故仇旧梦。凝云心里觉得皇后是可以逃出来的,然而她没有,只是那样盛妆端然坐着,静候着死亡和罪赎。闭眼的那一刻,一生短短二十余年的光景,如皮影一般,一格格在那双凤目前闪过。

叹无常,终不过青烟散尽。

龙胤追谥号为“潸”,史称潸皇后。

“天朝第一佳人”一缕芳魂被烈焰吞噬。似水流年,流年易逝,这被宫墙误了的一生,仿佛仍未享尽世间荣华,尚未品尝人间真情,却已香消玉陨。

龙胤自是万万没有想到珍儿会下得如此狠的手。他不过须臾离开景澜宫,并没留下人手看管已获罪的珠儿。他心里亦是有愧,也知道事已至此,珠儿命将不久,大彻大悟,不会怎么样。因此他给了她最后的尊严。

却不料这尊严无意中葬送了她的命。

凝云甚至不敢告诉他,是她设的计,使珍儿得知了这一可以倾覆她全部情感,击碎她所有理智的秘密。如今,她手上亦沾有了皇后的血。

珍儿并未一同葬身火海,只消失地无影无踪。后宫本不大的地方,当夜,珍儿被发现在胧洁园一处水仙怒放的角落,披头散发,衣衫俱是破的,那张似玉俏颜上泪与烟灰交杂成了暗淡的晕影。

她已神志不清,依旧纯美的浅靥挂在眼角,星眸光散大半,瞳仁滴溜溜地四下转动,口中不住自语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时而哈哈大笑,时而又痛哭流涕。

人,已不成人形了。

如今凝云已不便再做什么,只让秋涵去打听事件始末。

秋涵是抹着泪回来的,那神色颇是痛楚心痛。

“主子不见……欣贵妃那副样子,想她原来仍是……瑶婉仪时,多么风liu蕴藉,国色天香的一个妙人儿。如今,只称的上个‘活’人罢了,怕是魂魄早随潸皇后一起去了,空留副皮囊。”

龙胤是亲找到珍儿的。秋涵道,珍儿当时尖叫的甚是可怖,他的手一碰到她的身体,她便用力挣开,如困兽一般。他最后是硬将她抱回了朋月宫,一张俊面上被她挠出了几道血印子也生生不松手。

“终究是不至于……”凝云蹙了细眉,忍住泪不落下,“那么他……”

秋涵噤了声,半晌,再开口时话语中已是重重的薄凉。“皇上他……奴婢从未见他如此的心痛过,就是主子出走时……也不曾有过的心痛……”

五雷轰顶一般,如此地睁眼看着天空在头上破碎,还要有多少次呢?凝云以手掩面,葱白的指尖冷彻心扉,冰着自己的双眸。泪已不知不觉没有了。

不负责任的爱,是他和她都不会要的。

“秋涵。”她定然开口。

“是。”

“你……去勤义院选些能干的,朋月宫人手本就不多,如今那里需要照顾,别让皇上担心了才是……另外,现下就使太医去瞧,只说是我下的令,尽一切力让贵妃回复神志。”

秋涵蹙眉。“这恐怕不妥。欣贵妃……已是待罪之身,参与诬告不说,如今火烧景澜宫,已不啻谋害当朝皇后。虽贵妃现下实是可怜见儿的,但如今主子如此照拂,只怕……”

“照我说的去做吧。此外……我还想去瞧瞧她。”

秋涵一惊。“这可是更不妥了。贵妃不说……如今皇上夜夜守在那里,若见了主子……事已至此,这一阵子怕是尴尬。”

凝云笑笑,不错,应该是会尴尬的吧。今晨方是日出时,她披着晨霞曙光回来,毓琛宫中尽是冰雪消融般的喜悦。然达琳和溥畅陪着,她怀抱着世?,望穿秋水般的等他,却不想等来了一连串的噩耗。珠儿之死,珍儿之疯,让她如何厚颜让他见她,让他为她受的委屈安慰她?

“那么……先不见,但一定一定要照顾好贵妃……”凝云咬了指尖,一丝丝暖息留在手上,血气再一次涌上。望望窗外,月无心以出墙,凌云而上,投影于涟漪流掠的池底。朱红镶金房檐犬牙般的狰狞,倒映在湖心,风来波起,影浮动,几乎吞噬了孤凉的一轮纯华沉月。

秋涵照她的话,派了人手,亦派了太医。一场浩劫,后宫已是残忍地洗牌一遍。皇后死于非命,颐安夫人死于非命,欣贵妃如同行尸走肉,佳妃已被收押,即将法办。

后宫中,便只有路贤妃一人独撑大局,洛妃与何容华亦有份协理。

凝云时时关注着珍儿的病情,却从未等来好消息。三个月过去,太医们对她的失心疯似乎毫无办法。眼见龙胤愁眉一日紧似一日,再加上她自己心中也怀了愧疚,终于,她下定决心去探望珍儿了。

近午,朋月宫。

碧玉缎鞋轻轻擦过殿门前的石子路,虽不重的脚步,那本极希微的沙沙声却在屋阁之间回转的甚是分明。庭院中已是柳色如烟,初夏时风都是柔和不扬的,因此柳条也依依的静住,任日光灼灿地穿过,无半点纠缠羁绊。

昔日珠玉锦绣的朋月宫,如今只余了池畔娇花照碧的水仙,瓣瓣莹皙丽质,若凌波仙子,映光生辉。

凝云稍微定了心,朝内殿走去。迎面撞上的是两名不相熟的宫女,均身着宝蓝色的广袖宽身诃子,素绡纱。

为首的一名宫女显是认出了她,屈膝施礼道:“见过贤妃娘娘,娘娘金安。奴婢名叫明霞,是勤义院派来侍奉贵妃娘娘的。”

凝云微点秀颔,问道:“贵妃最近可好些了?”

明霞轻移莲步,轻声交代身边宫女几句,便恭顺地将凝云引至内殿。“还是……那副样子呢。见到谁也都不识得,太医们瞧了多次,也没办法,开了些定神的药,总归是好着些了。奴婢瞧着……真是可怜。”她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

“皇上每晚都来,亦只是与贵妃说话。有时会说到天亮,然而怎么也唤不回她的记忆。”

凝云已数日不见龙胤了,但他憔悴了多少,也是可以想见的。

二人走着,转过一个墙角,便到了内殿。帘子紧紧闭着窗,裹住了无数阴暗。间或风将其掀起,一缕阳光射入,走廊中的尘土飞扬便看的清清的。明霞上前几步将帘子拉开,片刻室内便明澈了。

寝殿的门是敞着的。

明霞疾步走进去,轻声通报了凝云的到来。

凝云也没等珍儿的回答便走了进去。这寝殿中依旧整洁有致,倒让她惊奇了。珍儿正端坐在雕花铜镜前,未施脂粉,乌发绾成个纹丝不乱的垂仙髻,簪了支澄碧的白玉响铃簪,想是明霞梳的。

明霞站在珍儿身后,有些发窘,又通报了一次。珍儿却无反应,仍笑嘻嘻地瞧着镜中的自己。凝云向明霞点点头,她便退下了。

她犹豫着抚过珍儿的肩,珍儿回眸一笑。两人目光刚一相接,那双星瞳却怔了怔,随即舒展了。她跳起来,搂住凝云的肩。

“你一定是我姐姐!爹说我的姐姐像天仙似的美呢。”珍儿松开她的肩,稍稍偏了娇首,眉眼俱笑成了弯月一般。“我原以为自己无亲人的,原来有爹,有祖母,还有这么美的姐姐!爹说我还有个做皇帝的表哥哪!从今往后,你们再不会离开我啦!”话落又是个欣喜万分的拥抱。

至此,凝云早便明白了她是将她当成了珠儿。她任珍儿抱着,轻轻抚着她的背。珍儿从小便是个孤苦伶仃的孩子,皇家的一颗沧海遗珠,落于泥淖之中,蒙尘十五年,雨打风吹,生活困顿,没体会过一丝来自亲人的疼爱。

她是死心塌地的相信太皇太后,相信皇后的啊。入宫来同时得到了爱情与亲情,是何等的福分!然而黄粱一梦,终逃不过后宫的宿命,她的皇祖母拿她当争权夺利的棋子,她的皇后姐姐对她百般嫉恨,千般陷害。

美梦一朝破碎,她单纯的心,情何以堪?

珍儿仍抱着她,在她耳畔快乐地念叨着。“姐姐,你说皇帝表哥他会不会喜欢我?”

“珍儿……”凝云不禁也去回抱着她。

“真希望他也喜欢我!姐姐……有这么样的一家人,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都道帝王荣宠易变,珍儿何其幸运,得到了帝王的一颗真心,却为这份真心付出了何等的代价?最终落得死过一次后又被生生逼疯的惨状。唇亡齿寒,凝云一阵心惊,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深宫中所有女人的归宿。

晶泪如断珠落下,温热的水汽似乎灼了珍儿的细颈。

“姐姐……你怎么哭了?”

“我……”凝云忙去擦拭眼角的泪痕。珍儿却慌了,又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喊叫。她一把推开凝云,奔回梳妆台前,两手慌乱地翻着抽屉中的胭脂、珍珠粉、玫瑰粉。大小盒子一同重重砸在了地上,她又慌忙跪在地上,掀开每个盒子,抓起粉墨浓脂,一同往脸上胡乱涂着。

“我……一定不好看……姐姐不喜欢我!表哥……他也不会喜欢我的!”泪涌出她一双丹眸,她回头看着凝云,挤出一个匆忙的微笑,手下仍忙不迭地涂着绛紫殷红,“姐姐你别哭……我很难看是不是……我会变得很好看的……我会的……你别哭……”

凝云含泪握住珍儿上下翻飞的手,将她轻轻从地上拉了起来。“珍儿……不要这样,你很好看……”

珍儿秀睫紧垂,泪珠扑簌簌落下。“我是……野种,姐姐,我知道我是野种,你不要讨厌我,我什么都听你的……”

凝云愕然了。珍儿跌坐在地上,尖叫声震彻了屋顶,直如女鬼一般可怖。见她撕扯自己的头发,凝云忙去抓她的手,珍儿却反过来抓住了她,眼睛瞪的大大的,目呲尽裂。“姐姐……你讨厌我了!你不要我了!”

凝云就这样让她摇晃着,眼角瞥见明霞跑了进来,身边带了两个宫女,三人一齐去挣开珍儿紧握着的手。奈何癫狂状态下的珍儿力气极大,竟挣不开。正是胶着,忽听一声怒喝:“够了!”

凝云回头看去,心猛跳了一下。

龙胤。他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直直地走了过来,轻轻掰开了珍儿的手,紧紧握在怀中,柔声安慰着。珍儿靠在他肩上,一张俏颜上胭脂与泪水凝和在了一起,粘着几缕长发,红白的一片,如血般惊着目。

她似乎并没听进龙胤的话,仍是瞪眼瞧着凝云,喃喃自语。“姐姐讨厌我……我是野种……”

龙胤回头,如冷剑般的目光刺着凝云的心,哪怕只是那么一瞬间,也让她寒彻了骨髓。龙胤吩咐了明霞几句什么,看着她们给珍儿洁面,梳头,喂药,重又安置在了床上,掖好被子。凝云在旁边呆立着,仿佛龙胤冷冽的目光将她冻在了原地,不得动弹。

龙胤留恋地瞧了珍儿一眼,又一次与凝云擦肩而过,几乎目不斜视。凝云却感到腕上一箍,就这样被他拉出了寝殿。

她知道自己不该来瞧珍儿。珍儿的情况方才稳定,如今又反复了起来。他一定是怪她了,如同从前怪她打破朋月宫中的祭品。她低头半晌,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隐隐觉出腕上疼痛。

原来他仍是紧紧攥着。她娇吟一声,他适才放开,细腕上却已出了红印子。

“贤妃瞧见如今的珍儿了。那么……”

贤妃?多么生疏的称呼,今日一遭,她已让他嫌恶至此了么?

见她紧缩着纤肩,紧咬柔唇,他也心疼了,知道自己吓到了她。

“云儿……朕知道你是好心……可你该知道,她如今是轻易便会受刺激的……你怎么还这般贸然的……”

“臣妾知罪。”她低着头,秀颔抵到了锁骨。

出了朋月宫,她再不能抑制隐忍多时的泪,扑到殿门外一棵杨柳旁,失声痛哭。不错,龙胤是伤了她的心,但这一次,她不怪他――眼见珍儿的惨状,她又如何能原谅自己?若皇后和佳妃是罪有应得,那么珍儿何辜?她变成如今这样,是谁的错?

太医们尚且无法治好她,还有谁能治好她呢?凝云狠狠咬着自己的指尖,恨不能咬断十指来弥补心中的愧疚。白皙的指尖被她咬破,鲜血滴出,凝云茫然地在腰间摸索着丝帕,却无意摸到了许久前纳兰婉依赠她的那枚香囊。

纳兰婉依。

凝云一震。

沉香阁。

婉依入宫近两年,庭院中的植物已是枝繁叶茂了。院中本只有两棵高大的梧桐,如今四周生出了低矮圆阔的灌木、花丛,还有数种叫不出名字的奇异玩意儿。凝云立在院中,竟似一恍之间回到了苏州的翠幕斋,只觉江南的轻灵约气弥漫了满目,仿佛仙意垂怜,悠然之感轻轻然袭来。

闭眸瞬间,先生温柔的话语,龙晟阴骜的眉宇,尚瑾和任芙神秘的紫瞳,在耳在目……

众生殿中那番记忆回涌,虽是苦痛,却给了她今日的希望。

只愿婉依有尚瑾能力之万一,便可帮到珍儿……

宫女进去通报许久,婉依终是出来了,见凝云一脸的焦虑,她那双紫眸仍是不起一丝波澜。

“姐姐这是怎么了?鬓发也乱的,衣衫也乱的……”

“婉依!”凝云急道,“我……要请你帮个忙。”

婉依蹙了月棱眉,水袖一飘,双臂便牢牢地抱在了胸前。“姐姐这个样子……什么事这么严重?”

凝云犹豫了一番,轻启朱唇。“你……一定也有尚瑾的能力,对么?”

婉依似乎震了震,大概是万没想到凝云口中会说出这个名字。“姐姐你……如何知道尚瑾的?”

凝云并不想此刻费时讲她在苏州的事,只沉了一双静眸,定定地问道:“你有她的能力,对么?”

婉依亦是极聪敏的人,见她神色不对,便料不是深究的时候,只得顺着道:“是的。不如尚瑾姐姐那样强……但巫女……总归都会一些……”

凝云定了定神,拉过婉依,走进了内殿。

两人在内殿中一直商量到入夜。凝云并不急着回毓琛宫――龙胤本就不会来,今天这么一闹,更加不会来了。

想出如此办法来,皆是因凝云心中早已含了一份对婉依的信任。几个月前,她带着心病体病欲远走苏州时,被婉依撞见,她不但没有告发,还赠了她救命的香囊;几日前那场倾覆六宫的宫变,若非婉依意外却及时地赶到瑞安宫,她怕是已经成为佳妃一时鱼急撞网的刀下魂了。

如今,想来想去,亦只有她可能解珍儿的癔症。

“不!”婉依断然拒绝。

凝云已预料到她不会轻易答应。婉依素是不愿招摇出挑的人,对人情世故也极冷漠,说难听些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此次是救人一命的事,凝云又不愿拿身份压她,只得力劝。

几番下来,婉依仍是坚决。“姐姐……婉依自是有幸,被纳兰大人收养自民间。如今既入了深宫,只求安定终老,不为爹娘添任何麻烦。欣贵妃……我何曾识得她是谁!”

她语气薄凉至此,凝云知再劝亦是无用。然而她不会就此放弃,婉依一番话已让她找到了突破点。

“影逐烈阳身去京。琴断残今空余半。春别三日独不寻。”她直视着婉依的眼,一字一顿地念出了玉珠鸾宿上的三句字谜。

婉依一惊,长睫频闪,一瞬间的涟漪掠过深邃紫瞳,已骗不过凝云的眼。

“如今……你还能说……你不识得欣贵妃是谁么?”

凝云不知这个故事有几成把握打动婉依,但一定要试试看。讲述的时候,她尽量不直视婉依的眼睛,生怕被她读出自己此刻是在编造。

故事讲罢,已近子夜了。

“珍儿……原来……她便是那个珍儿……那么,便算是为了他吧……”婉依喃喃自语片刻,轻轻点了点头,神情有些古怪。

凝云离去时,她只说有些东西需要准备,便黯然掩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