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血夜幕香魂断
作者:意微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7918

如此一夜,果如一幕近终时**涌起的戏剧。

当人人撕下自己的面具,当人人面对旧昔与现今的交织,当人人可以搭上自己的命放手一搏,紫禁城上空将凭添多少瞬逝的烟花,过隙的流星?

聂潇心道,如今见了李拓,随后便是龙晟,或许还会有她。

昔日的兄弟,终于也到了兵戎相见,不共戴天的一刻。

英雄无奈是多情――他,李拓,龙晟,龙篪,甚至那个皇帝,全是被绕在了一个情字上。

看着李拓如今可喷出火来的一双坚目,他冷笑了,后退几步,剑舌舔上秀殷的粉颈。

他的手下登时会意的分成两股,分别围住李拓和然达琳。

“居然伤害两个弱女子――聂潇,你果真变了不只一点半点!”李拓狠咬了牙,握紧的双拳指节格格直响。他不能抑制的胆战心惊。黄沙战场,他可快意着奋勇杀敌,身负重伤仍豪情不减的释放着高笑。

然而,如今搁在妻子颈边的剑已瞬时绵软了他的心,让他不寒而栗。

聂潇冷哼。“你背叛龙晟时,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你不明白!”李拓急道。

“我是不明白!我不明白那个弑兄夺权的狗贼怎么能安稳坐在王位上!我更不明白为什么我要为龙晟报仇,你却老老实实地被那个狗贼收服,一门心思为他尽忠!”

“不!”李拓咆哮道,“你不明白的是,龙胤并不曾辜负这天下,他比龙晟更适合那个皇位!昔时两王相争,已是牵涉众多;如今龙晟已经死了,我们又怎么能为个人恩怨再掀起惊涛骇浪,荼毒众生?”

聂潇嗤之以鼻。“我看你是被鬼迷了心窍。”

不久以前,任芙没有任何预兆的出现,将那个石破天惊的秘密送到了他的面前――龙晟还活着。

当他赶到众生殿时,已是人去楼空。

然而他的复仇从此有了意义,他更加尽心地为自己背后的大人物竭力。终于等到这一晚,他不信再逼不出他。

李拓见他神色有异,却还只一心为秀殷和然达琳起着急,并未深想。“放她们走!我们两个的恩怨不要牵扯到其他人!”

聂潇神念闪回,眼见李拓因愤怒扭曲的五官,嘲讽的笑笑。

叛徒,必须被处决。

“你自我了断,或者我了断了你的妻子。”薄唇轻翕,他冷冷吐出这句话,腕底使力,“绝巅”毫不留情地划上了秀殷白皙的肌肤。

然达琳在一边,只一阵胆战心惊。自她的角度,可清楚地瞧见李拓双拳都在抖动。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不自杀,秀殷便要死;然而若他自杀,秀殷便也失去了最后的保护。

如今她负伤在身,再不能保护任何人。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聂潇终是等不及了。邪笑勾起他嘴角,似因终可大开杀戒而欢愉。

“你权衡的时间似乎太长了。”

聂潇手起剑落,李拓飞身腾起,众高手即刻一拥而上,打作一团。然达琳再不能看的分明,只急得心如刀割。她强忍着疼痛去摸索自己方才掉落的剑。

夜渐深,天际已被火染出一抹噬人的血红,势可压城。巨响不断自玉华门传来,被堵在宫外的御林军似乎正在极力打通进来的路。圣泽宫方向似乎也有异动,马蹄踢踏,铮铮剑响。

噩梦,抑或地狱,都是此刻的人间。

或许是她的血流的太多了,知觉已在慢慢殆尽,她只觉得风声被丝丝抽离,不远处似有清喉婉转,如幽溪百折。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

她定睛看去,第一眼便瞧见李拓仍好好的站着,并未受伤,心中一阵欣喜。秀殷在他身边,惊魂甫定。而聂潇,定定地看着她身后的方向。

迷惑半晌,终于明白了自己方才听到的声音。

“潇!”

这声音如此熟悉。

那人珠纱遮面,鸳鸯眉与墨珠瞳深隐在卷曲的刘海下,远观便是蹙了双眸的幽离秋水。魂灵欲醉,她本便有缟仙之姿,如今这般从天而降似的,薄纱挂耳,绝美面容忽隐忽现;湘白单衫,约成身姿娇小玲珑,更添灵气万千。

秀殷惊了,然达琳亦惊了,竟会是她!

聂潇似是再顾不得手刃李拓的渴望,只趔趄几步,颤抖的双臂扳过她的双肩,再多的话亦不足以描述此刻的排山倒海。

又是旧人重逢。

又是百感交集。

影逐烈阳身去京,琴断残今空余半,春别三日独不寻。

谜底一个珍字,数年前的误解,数年后的重逢。

珍……是谁的梦起,谁的劫终,又是谁与谁的生羁,至今终是明了。

物换星移几度秋,两人再次相逢,竟已是六年以后。如今不知会有几人忆起,被礼亲王找回前,遗珠民间的珍儿亦生在那片钟灵毓秀的江南乐土苏州。

江湖之远,庙堂之高,当宫廷中进行着硝烟弥漫的夺储之争时,珍儿还只是个纯洁的豆蔻少女,聂潇却是龙晟的知己重将。

既是战争,便有输赢。当龙胤终究技高一筹,龙晟“死于非命”时,聂潇却隐下一切仇恨,出走苏州,为自己选好了靠山力量,潜伏着等待复仇的良机。

相逢或许是上天注定的,然而之后的一切,全是事在人为。

“潇哥哥……我等了那么久,为什么你不曾说出口过?你知不知道,民间的天空如此自在,我是不想与父王回京的,那时……如果你说过,如果你只给我一句话,我就不会赌气离开你,就不会入宫,就不会又遇到了另一个他……一切,或许都会不一样的,对么?”珍儿苦笑,桃涡含冷霜,被白纱遮的隐约模糊。聂潇默默凝视着她,手上的血仍是温热的,沾染了她的素衣。

他仰天长叹一声,不曾说过的话,真是太多。

可是说过的话呢?

“我的话……只会给你带来灾祸啊。”

影逐烈阳身去京,琴断残今空余半,春别三日独不寻。

他以为自己说的明白了。

他以为她会幸福。

然而她竟是时时处在不自知的水深火热中,死过一次,疯过一次,人不成人形。亲情是假,爱情又逝,空空一场,她仍是独自一人,落寞前路。

那座阴暗的皇宫,先夺走了他的挚交,又夺走了他的挚爱。当仇恨在心中扎根,当愤怒遮蔽了双眼,他甘愿被人利用,甘愿以这最极端的方式宣泄一切,终结一切。

珍儿身后,龙晟在暗处觇视着一切。手掌紧握“众生”的剑柄,他一任聂潇的面孔在自己眼中逐渐模糊,发誓不去理会“众生”舔血时,他心中如砍掉自己右手一般的剧痛。

玉珠鸾宿,三句之字谜,绝巅剑,属于他好兄弟的记忆。

如今心中仍有不忍,然而,再踯躅片刻,会不会就失去了最好的时机?

戏剧至此,已是**。

置于暴风风眼中的圣泽宫,在一层高过一层的欲摧狂风中岌岌可危。

御林军仍被堵在宫外,正绞尽了脑汁攻门;圣泽宫周围守卫不足一百人,誓死保卫着最后的防线。

龙篪与副将商议许久,仍不可下定决心分出兵力至宫门处,自内解围。

如今是叛党在内,我军在外。圣泽宫中一个战略不慎,主将的命便不保。

然达琳走后,林若熙留在偏殿,踱着凌乱的步子。她的脸色愈加苍白,小腹微微痛着,她却不加理会。

龙篪的话,她听的清清楚楚,心中亦分析的清清楚楚。

望望窗外,殿外的硝烟,更衬殿内万籁片刻稍寂。她仿佛回到了长chun宫蕙心殿。初入深宫的那个夜晚,同一轮月,同一斛星,她许下过怎样的心愿呢?

如今,内殿中守在他身边的,仍是那个人。

如何能赢你一次,路凝云?

欣然的笑浮起若熙唇畔,想我生在天朝宿将世家,虽身为女儿,只要能得来一匹马,一把剑,何愁不能平生纵情搏命一次?

这就是我,这就是林若熙,只要能赢,命也可拼掉。

内殿中,尚瑾心神不定,却仍逼着自己凝神,悉心调制解药。如今,天下苍生的命运不啻压在她一人的手上。

和田玉盏的杯沿,随她一双纤手翻飞,变幻出不同色的光晕绚采。她不是没见识过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人,因此今夜的黑云压城,并不会使她惊慌。然而,她秀眉间渐蹙起一丝不详,在她久未惊过的心上,忽覆上了彻骨的寒冰。

她抬眼望向内殿。

凝云仍守在龙胤床前。他面上的血色几乎已尽失。

尚瑾心中默算,知他至多还能捱上半个时辰,忙回过了神,百般调试着手中的解药,眼下的状况,任她如何谨慎小心也不为过。

半晌,她舒了黛眉,呼出屏了许久的一口气。

龙篪已交代过圣泽宫的人,因此解药立刻送入了内殿。

尚瑾沉然坐下,纤背挺的溜直。细指拂颔,她眯眼瞧着窗纸上的烽火映影,试图清空思绪。公子给她的命令是“救他”。那碗解药,显然只是救他的第一步。叛军不久便会杀入,到那时,凭她长孙尚瑾的灵术武功,策反个把人,手刃个把人,均是轻而易举的事。

镇静若她,如今解药已成,那不祥却波浪高涨地叫嚣着要淹没这一切。

究竟是什么?

闭目片刻,心目乃开,思之所及,天地间万物,身外亦为念中。

俄而,尚瑾忽地惊惧了。

两股灵力,一如脱兔,一如翔雁,冲入了她的力场。一股离得尚远,却势力强大,有翻山倒海之力;另一股虽弱着些,却是直捣圣泽宫而来。

内殿。

凝云咬着一双如今已为冷色的唇,白皙十指紧紧握着龙胤的手,玉颜上的血色早已与龙胤一起消失殆尽。

解药一滴滴进入他口中,她随之颤抖的越发厉害,几如落叶般,任无形的风卷着,不能自止。纤手慢慢滑落自他腕处,他的脉搏便握在了她温软掌心中,希微却轻远,如同握着他的爱,他的生命。

一直以来,他的爱如风中之烛,忽明忽暗,时常需她倾尽全力,圆睁流过无数泪的眸,才能看的些许分明。然而她知道,他的爱一直在那里,一片黑暗之中,虽然略闭双眼便会丝毫瞧不见,但是,是在那里的。

她数次闭上眼,也便数次陷入无垠的苦寂。

那么生命呢?

他说过,纵有艰难险阻,我们执手一同迎接,只要你不再将我推离你的身边。

晶莹泪珠自水眸而坠,涤了万千的痛悔,淀了从此幽闭她一世的自责。

龙胤,我岂止闭上了眼睛,将你推离了我身边呢?玉盏竟藏毒,是我,竟是我,亲自吹熄了你本已微弱的生命之光。

龙篪方与副将商议完毕,便得空来内殿守在了龙胤身边。他在近旁立着,俊眸因刻意的忍耐而涨的生疼。

叛党竟有路家的玉牌作护身符,路贤妃又亲自送上了鸩毒,不论内情如何,路家的谋反罪都已坐实。

反逆,为不赦十恶之一。

然而他怎能相信,如此的凝云,会对龙胤意图不轨?

此外……尚瑾的话仍在耳……竟真是婉依……公子,她何时也成了聂潇的人……

婉依,她的避宠,她的疏离,她的清冷,她的神秘,她深紫眸中时而浮现的厌恶与仇恨,片羽点滴,一切都有了解释。

他正是怅愕,却见尚瑾端步走入内殿,紫芝眉宇间印了隐隐的恐惧。

她直视龙篪双眼道:“四王爷,我是否可相信你有能力保护你的皇兄?”语中凌然的大将之风颇有震慑力。

龙篪诧异地瞧着这个似乎无所不知,无所惊讶,无所畏惧的沉静女子。

大哥相信他,于是离开圣泽宫去亲会聂潇;孙增相信他,因此在如此的关口将指挥大任交与他;然而眼前这个纤弱女子,却不相信他。

尚瑾逼近一步道:“尚瑾再问一次,四王爷是否自信可以保护你的皇兄,即使……纳兰婉依在此?”

龙篪浑身一震。

果然,是要到这一步的。

他对婉依的爱,尚是朦胧,仍在禁忌,却生被迫着,在如此的时候做出决断。尚瑾担心的并非他的能力,而是真的到了生死关头,他的心是会倾向真爱还是至亲。

不过片刻,稍费思量,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我的命,今夜首先属于二哥。”

话音甫落,尚瑾便转身消失在了长廊之中,衣角翩飞,风?然撩起一阵飒飒之音,倾时被淹没在了刀剑声中。

龙篪握紧剑柄,快步出了内殿。

毓琛宫。

殿内昏暗如晦,静廖可怖。院角数支若半妆美人般的细颈紫藤,此刻似也被漫天的烽火熏呛,玉软丝香不堪浓烟,只得微微回探入窗棂,颀身婷立,更显弱骨纤形。

溥畅吹熄了殿内所有烛火,抱着双膝,蜷缩在花影下面的墙角中,娇小的下巴抵着膝盖,屏息。

此刻她身边只有熟睡的世?。

毓琛宫此刻没有任何守卫,她不知道皇上和凝云姐姐在圣泽宫是否安好,她也不知道秀殷在延僖宫是否安好。然而,无谓的担心亦无用。

她,此刻身在毓琛宫,身在世?身边。

龙胤对她来说不啻兄长,凝云对她来说不啻挚友。皇权斗争,从不是她能理解的事情,但稚子无辜。

她能做的,便是在这里,凭所有可能的力量,防止任何危险发生在世?身上。

马蹄声已渐近了,一阵猛烈的战栗酥麻了她本已酸痛的双腿。不能动……不能动……万不能吵醒世?,让他发出哭声。

毓琛宫中此刻静谧如斯,幽凝如斯,即使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让人察觉。

那人进来了,只有一人,步伐轻盈飞快,若飞燕一般拂过长廊,衣角擦在栏杆上,姗姗作响。

溥畅嗅到新血的气味,一寸寸靠近。

那刺客不费吹灰之力之力便知正殿的方向。她的步子忽而带了些怀疑,似乎认为,这座空城一般的毓琛宫中隐藏着何种埋伏。

此时,偏殿中茶杯碎裂的声音响起,刺客瞬时顿住了脚步,转向那个方向而去。

溥畅紧闭了双眼,无声的泪落下。她知道那是小罗子,按照已商量好的计划,引开刺客。接下去,还会有秋涵,桃蕊,桃蕾。

今夜的毓琛宫中,任何一人都愿为了世?而牺牲。

然而那刺客不是蠢人,剑落三次,便明白了他们有些拙劣的伎俩。

溥畅不懂她如何能那般快就明白,然而她终究是明白了。殿中重归静谧不过须臾,脚步声便再一次响起,这次带了些恼怒与不耐烦。

溥畅轻身站起,赤着脚抱起世?,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溜入一间别室。

此刻的她,只能赌上一次,与这刺客玩一场赌注是生命的捉迷藏。

几番三次,她相信自己看到了那一抹罂粟红的飞影在离她不远处掠过。无数扇门被她无声地推开,直到第七扇。

她看到了那双慑人的紫瞳,妖冶冷邪的笑容如同鬼魅。

四目相接那一刻,她的魂魄便霎时断绝似的,湮没在刺客眼前。

任芙眯起美目,颇不屑溥畅如此轻易便被制服。如今她呆滞地立在面前,纯眸中凝了最后一刻的恐惧,被定格在那里。

自溥畅臂弯中拿过世?,她即刻转身而去,满心期待着聂潇仍在等她。

穿过庭落时,任芙便已觉出一丝不对。

尚瑾兀然出现在面前。

并非久别的重逢,姐妹两人心中对彼此的思念却都已化成寒冰般的利刃,冷冷敌对。

为了各自心中的爱,要走多远呢?

“芙儿,放下那孩子。”尚瑾平和道出这句话,竟仍似昔日众生殿中。

任芙被激怒了,冷哼道:“姐姐一点没变。”

“你也一样。”尚瑾上前一步,宽大的衣袖翩飞。

“放下那孩子。芙儿……当初姐姐毅然决然带着你走,就是不愿看到你有生之年,也像姐姐一样……手上沾满鲜血。”

“何必说的如此堂皇!”任芙大笑,“你不过被那个龟缩在众生殿中的失败者迷了心窍,才死心塌地随之成为失败者!姐姐,我要的就是如今的生活,你再不能阻止我。”

尚瑾哀叹。“究竟是谁被人迷了心窍?”

“姐姐,你大可站在那皇帝一方。御林军马上便可突围入关了,若在那之前他命不绝,这孩子的命不绝,那么明晨日升,天下仍是他的天下,众生仍是他的众生。焚烧我们姐妹的火焰会再次燃起,巫女也好,异端也罢,一辈子跪着生活,至少我不要蜷缩着死去!婉依和我都是你的姐妹,你忍心见姐妹再做那刀俎下的鱼肉吗?”

尚瑾闭唇不语,只幽然却凌厉地盯住任芙,目中凝了光晕。

任芙怔了半晌,勃然大怒了。她原本要浅着些的紫眸如今火烧般,成了浓烈的绛红。俄而,金白的利澜漫开了她眉目,如焰心之芒,火山之峰,以排山倒海之势喷涌而出。

她咆哮道:“出去!不要再进入我的意念!不要再企图控制我!我再不要受你控制!”

尚瑾被她强大的反抗力击中,后退几步,萃然蹙眉。

圣泽宫。

如此安静的世界似乎有千年那般久长,凝云伏在龙胤胸口,贪恋此刻任何一丝温暖。他的脉搏仍在她娇小掌心,风中之烛已燃的越发强烈,他生命的气息渐浓了。

龙篪仍执剑在外殿走动。

一丝浅柔的微笑盛开在她唇畔,紧闭许久的双目终可张开。凝云将头向他臂弯内又缩了缩,两人的心跳,如此的近,如此的契合。片刻温存,她坚定地站起身来,玉颈高昂,双目冷静地直视前方。

我知道你会活过来的。

今夜,保护你与我的人何其多。

苍茫夜色下,多少人为了心中所信,心中所爱,心中所梦甘愿或舍弃生命,或刀口舔血,或良知蒙尘,或兄弟操戈,或手足相残?

所谓的人间至情,是如此的不可感不可知,却又为何有如此的魔力,可以澄澈一片心,抑或污彻一片魂?

龙胤,我听到了,我全听到了。

玉牌,竟是玉牌!

若非路家,今夜的圣泽宫被围,你生命垂危,是原本不会有的事!

即使你能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自己。

就让我最后再保护你一次吧。

凝云快步出了内殿,黛眉微颦,唇畔勾起一丝深思熟虑。龙篪见她出来,一时竟煞白了脸色,直怕龙胤出了什么差错。

她定然点头,打消了他的疑虑。

“外面……似乎太安静了。”她将细臂抱在胸前,忖度着目前的局势。如今回复了知觉,她才觉出这不同寻常的安静。

外面缓了攻势,为什么呢?

龙篪如今瞧她的目光已带了几分迟疑。凝云自知原因,秀睫闪了几番,启唇道:“你不愿说,我便只好自己猜。方才孙增又来过了,听上去是好消息。如今的局面是一边倒,实无任何利我的方面,好消息只可能有一个――御林军已突破防守,大举进宫了。”

龙篪暗惊,她竟猜的如此准确。

“你一定已经下令紧闭宫门了。叛党来势汹汹,我们的守卫以少打多,然而也抵抗了这么久。乱军冲不开门,一定会放火焚烧,让我们都葬身火海,去准备水!”

凝云沉静下令。

龙篪思索片刻,信服地点点头,转身而去。凝云亦转身,仍回到龙胤身边。他的呼吸已顺畅均匀了,凝云含笑瞧着,心中仍有几分忐忑,纤手握起条帕子,轻轻为他拭去额上的汗珠。

她有些焦急,他还有多久才能醒呢?

夜空已泛着些银白了,流泻覆地,凝冷凄然。

龙篪绷紧了弦,留心着身边的一切风吹草动。眼角忽见西窗窗纸上有斑斓的影子依稀闪过,他立刻拔剑出鞘,却发现不过是几枝柳条在风中的战栗。

他深吸一口气,耳边却听得风声突紧,裙摆划过,一阵馥郁幽香自背后袭来。

不需回头,甚至不需错愕。婉依的轻功,他在沉香阁便见识过了。

那纤细的剪云片影此刻若闪电般敏捷锐利,仅立在他背后片刻,便向内殿闪去。

当我不存在么?

龙篪冷笑,回身出招。他也是身手了得的人,又比婉依身高步长,几步便追上。他们的剑凌空相碰,铮的一声,余音击壁,两人心中俱是一颤。

一个是决绝的清冷,另一个是汹涌的愤怒。

在他面前,婉依似乎从来不是多话的人。她咬唇挺剑,身形手法一如沉香阁中的优雅飘逸,如今更添了些凌厉,招招致命。

“居然只有你一人,他对你还真是有信心呢!”龙篪冷笑。面对婉依的攻势,他防守的滴水不漏。然而,处处的手下留情,怕是他自己都没有发觉。

婉依不答话,剑锋倏地扫向他腰间。他敏捷跃至一边,回招来擒她手腕。

他试图策反她。“御林军已突破封锁了。婉依,你们的行动从一开始就是必输之赌,我在苏州早已摸清了一切情况,你们在朝中亦有人。今晚是二哥故意引你们入关,再关门打狗,就是要看看他身边的叛徒是谁!若不是他忽然病倒,路丞相意外背叛,叛党请出了玉牌,你们的人早在进城之前就被全歼了!”

她的动作稍有迟疑,龙篪挥剑挡开她略显绵软的一招,另一手腕部一翻,便牢牢地攥住了她的细臂。

“婉依,放下这一切吧。”他直视她双眼。

“我们不是一路人。”她淡然道。

“正因不是一路人,我才能救你!”

然而,她的冰肌雪骨在他掌心中仍是寒凉,那双剪水楚眸竟冰铺一般,幽然彻骨。

冷笑凄然绽放,婉依挣扎几下,却仍旧动弹不得。

龙篪自怀中掏出一方白布,折的齐齐整整。他轻轻抖开,白布上却是骇人的斑驳血迹,已风化成乌青的条纹,树根般盘错纵横。

婉依愕然。

那是他们初见时,他自他衣袍上扯下为她包裹伤口的苏纺响云绸。

他珍藏着这一段回忆,珍藏着那个遍体鳞伤却仍不言痛的女孩儿的温热幽香。

心心念念的要找她,却发现,晚了一步,错过一生。

紫禁城的绝美回眸,宏大背影,圈住了他从此终其一生的悔恨。

婉依苦笑一声,从未有过的尖刺声响。抛掉剑的纤手颤抖着,她凄然道:“果然……果然……”

龙篪正诧异,却见她掌心忽而一翻,自腰间挺出一柄小巧玲珑的匕首,忽施冷锋,向他喉头刺来。

“你留着你的丝帕,我留着我的伤口!不要来救我!我不需要你救!”

毓琛宫。

尚瑾已被任芙逼的节节败退。空?水气生于她身际,徒做防护,却不敌任芙渐逼癫狂的攻势。

夜空欲倾,繁星风摇,凝碧天际被光艳点燃,云霄染血。

“芙儿……停下……”尚瑾意绪混乱。她数次出入他人的意念,如今也真切尝到了那种撕心裂肺的苦痛。

任芙大笑着,如初脱牢笼的困兽,不羁,莽撞,狂野。

“姐姐,你为什么不反抗!你爱他,哈!你与他一同折磨我三年,何不继续呢!”

光晕如水滟掀开层层涟漪,波声渐涌,土石顿生,飞沙排空,天旋地转。

数道霹雳划过九霄,穿云生出长长裂痕,风声起,雨滂沱。

尚瑾只觉自己也要被撕裂了。她惊恐地瞧着妹妹血红的双眼,芙儿,被激发出如此强的灵术,你已杀了多少人?

任芙眯眼瞧着手中的世?,狞笑闪着攫取的光芒。

她右手抡起一掌,风声汹涌,径直劈向怀中的婴孩儿。

掌风尚未及到世?身上,一轮银紫炫彩忽然逸入,将她与世?隔开。

她抬头,尚瑾流泪的双眼已带有了诀别的悲怆。

“姐姐,你不是如今的我的对手,省省吧!”任芙自牙关挤出言语,凝神片刻,她身边的银光顷刻消逝无踪。

尚瑾一步步走近她。

“芙儿……我们姐妹从此在一起,姐姐再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泪洗的笑靥如霓虹般美丽,她知道,自己的一生,终究是毁了。

便给个绚烂的结尾吧。

任芙愕然,只觉忽如其来的光束晕迷了双眼,银紫与火红交融在水织珠帘中,华彩袭人。

湮灭……湮灭……两缕芳魂,似云雾一般,一同散在这血流成河的夜晚。

尚瑾微微笑着,心中汹涌的情感,凝成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止戈……止戈……毋宁身死,不复夺人性命……”

这时,恢复了知觉的溥畅,冲出了宫门,紧紧将世?护在怀里,退回宫中躲避倾盆而下的大雨。

她并未瞧见羽化离世的尚瑾与任芙,不过瞧见流星两道划过夜空,再无踪迹。

圣泽宫。

龙篪对婉依忽放的冷招猝不及防,本能地抽身闪至一边,放开了她的手腕。婉依莲步频移,顷刻之间便到了内殿,距那龙床不过几步之遥。

凝云端立在龙胤床前,直视着婉依双眼。

曾有过的信任,如今皆消失在了透骨的愤怒与仇恨之中。她紧咬着牙,毫不畏惧地瞪视着那双紫瞳。

“毒药……是你下的。”凝云冷笑,最不出声的人才是最危险的人,如今她明白了。

“对不起。”

撂下这一句,她再无半句多余的话,肘部使力,匕首便向床上的龙胤逼去。

冷笑仍挂在凝云一张玉颜上,她迎着婉依的匕首,无一丝退却。

幸而……你用的是匕首……长度也只够穿透一人的身体吧……

格格几声,金属切入腠理骨骼,她却丝毫不觉痛。她诧异地睁开双眸,婉依的匕首仍悬在空中,细薄却锋利的剑锋耸出她胸前。

凝云面上几点温热,她知是婉依的血。

在她背后,龙篪如雕塑一般再不能动弹,平素俊逸的双目神采散尽,化为黑洞一般的黯然深沟。世界从此寂黑无光。

剑刺入了婉依体内,也刺进了他心中。

婉依倒下的一刻,他后退一步,轻轻接住了她如落叶般飘零的纤体。她笑了,如一朵淡菊映月,丝柔花瓣终吐露一丝馥郁,随风溢清。龙篪一滴泪掉落在她颊上,她才慢慢合上了眼,点翠棱眉舒展如依依柳条。

让爱随她去了吧。

凝云僵立住,瞧着眼前这二人,神伤不已。

究竟,还有多少让人心痛的秘密要被揭开?她轻轻掩面,却觉腰间一阵温热,那有力的手臂竟如此令人熟悉宽慰。她惊喜回头,便被他紧紧拥入怀中,深情一吻印在她唇上。

片刻温存,两人都知道如今并非亲热的时候。

龙胤脸色仍有些苍白,然而凝云颊上身上的血痕刺醒了他的每一丝警觉。日月旋转无光,乾坤沉浮失定,龙篪完成了任务,龙晟亦完成了任务,如今,就只有靠他来力挽狂澜,完成最后的战争。

凝云递过他的龙袍。

龙篪仍跌坐在地,怀中是安然闭目的婉依。龙胤惊诧片刻,却再未耽搁,只向凝云微微顿首,满含的信任与坚毅。

她只见那明黄的衣袂飘起,暖澄之光仿佛笼罩了她全身。

他必知在哪里可找到孙增的。

龙胤走后须臾,凝云寒眉瞧着似乎有一息尚存的婉依。

如今……你还不能死……

龙篪是已魂魄尽失了,她却还没有。

纳兰婉依,算你命不该绝,御医们,此刻亦都被困在圣泽宫中……却不知尚瑾去了哪里,若是她在,也可救你了。

凝云紧咬贝齿。

爹的清白,还需要你们的人来证明。

启明星跃出云海,九霄澄明翻银之时,经历了一夜血雨洗刷的紫禁城,终是有些疲惫地舒展开了伤痕累累的腰颈。

一场围剿与反围剿,因意外的变数险些全盘大乱。

由昼而夜,再由夜返昼,暴风雨后的宁静,弥足珍贵。

北疆战事结束后李拓立即带兵回京被证明是老天保佑,林将军的援兵亦及时赶到。因了城内关键时刻的接应,御林军赶在一切太晚之前突破了封锁,自东西南北四面入宫,对叛党来了个瓮中捉鳖。

聂潇与他的一队人马,同被歼灭在延僖宫前。

龙胤料定主公会来督战,分兵两路追剿。纳兰全在离京不远处被抓获,礼亲王出逃不久,亦被李拓擒得。

浩劫一场,己方竟在关键时刻,逆转全盘,大获全胜。

然而,尚瑾和任芙姐妹,丝缕香魂断绝在了这场与她们个人本无任何瓜葛的劫难中。

于关键时刻与外军接应,自内助御林军破门而入的林若熙,是夜流产。

多年后,当史书的粗黄封面落满尘埃之时,不知是否会有人忆起彼时的一切,透过仿佛一弹指便过的简略记载,透过史官严谨的字里行间,读到这场复仇行动背后,可长歌当哭的恩怨、情仇、喋血、牺牲、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