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地惊雷殇日月
作者:意微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6384

那一日,是选秀前一周。林若熙已于前日册封为芳贵嫔,溥畅亦至婕妤之位。后宫众嫔妃中,龙胤仍是疼若熙多些的,凝云如今将信宜馆中的人调整一遍,随时注意着若熙的举动,倒也放心。

若熙此番凭子得宠、后来居上,凝云的位置她是无论如何动不得的,然而溥畅受了些冷落,幸而她生性开朗,也不十分在意,仍是为龙胤和凝云尽心尽力。

“羽纱,细折,玉佩,凤冠,朝珠,貂裘,妆缎……姐姐细瞧瞧对不对?”溥畅笑吟吟地递过簿册。

凝云拿过细细瞧了,各宫的份额均以娟秀的小楷记在竹简上,分毫不差,井井有条,因笑道:“不错。”话落抬眼,她见溥畅平素流盼的清眸竟绕了些青晕,心中一紧,忙拉过她,问道:“妹妹最近劳累了,可要保重自己啊。”

溥畅闻言,紫芝眉宇织起一个诚挚纯真的笑靥。“姐姐怎么客气?做这些事,我喜欢着呢。”

凝云知她心中真正苦的是什么,叹道:“皇上……最近去的不多吧……”

信宜馆与延僖宫既近,如今那边是鲜花着锦,难免显得延僖宫落寞许多。如今秀殷公主回京后居于延僖宫,怿纯公主又由溥畅照料,龙胤可算是多去了些,终是不及若熙。

溥畅低眉道:“姐姐……如果我说,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皇上,你会生气吗?”

凝云一怔,随即笑道:“我生的是什么气呢?”

“我瞧着秀殷如今……真的好幸福……唉,人大了,便什么都想。若还是像小时似的,看什么都开心就好了。”

凝云蹙了眉。这几日溥畅心中不快,她也是心悸。隐隐的,她总有些风雨欲来的恐惧感。龙胤的眉睫是越来越郁结了,日日与心腹朝臣议事到很晚。盛京暗流涌动、风声鹤唳,周边守军秘密回调,紫禁城守军佯装无事,实则心中都绷着一根弦。

龙胤不肯跟她提任何事,她便也不去问,怕惹他烦心。

正是沉思,却见圣泽宫的小长子急匆匆地来报了。

“贤妃娘娘,皇上今儿晨起时就一直头疼,奴才怎么劝也不听。这会儿脸色又白的纸似的,直冒冷汗,还不歇着,好说歹说也不服药。求娘娘去劝劝吧。”

溥畅听了,亦道:“姐姐快去吧,这些事就交给我。除了姐姐,可是谁也劝不动皇上呢。”

凝云没再耽搁,立即随小长子去了。风在耳边飒飒呼啸着,远空泛起了寥寂晦暗的乌青,疏星挂枝,月隐城墙,她十根纤指紧攥着胸口的细纱,凤飞槿花的绣图扭曲在自己一双柔荑中。

她再次莫名心悸。

圣泽宫,正元殿。

凝云急急赶来,却见到龙篪也在,两人俱面色严峻,是大敌临前的紧迫,但并无心中无底的惊慌。凝云未走入内殿,只唤来了龙胤侍女问道:“明嫔早先拿来的药还有吗?”

侍女亦是急的一身汗。“明嫔小主按日份给的,今日恰是最后一份。奴婢早就熬好了。可皇上不叫打扰,奴婢不敢……”

凝云蹙了秀眉,思忖片刻,严声道:“去把药热一热,本宫亲自送进去。”

侍女领命去了。凝云适才走入了内殿。

龙胤见状,拉下脸来。“小长子去找你的么?看朕不摘了他的脑袋。”这一转身,他竟有些摇晃,以手扶桌才撑住了身体。凝云觉得他正在发热,却还硬撑着。

“别再说了,你需要休息。”

“不行。现在不行……”龙胤坚持道。

一边龙篪想说什么,被他止住了。

“到底是什么事这么严重?”凝云急道,“再这样下去,你……”

“云儿!”他扳过她的双肩,脸色凝重。龙胤从不在人前叫她云儿,凝云心道,今晚的事大概真的不寻常。

“听朕说,现在真的不行。以后朕再好好跟你解释,现在回你的毓琛宫去,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怕,一切都会好的,朕跟你保证。”

凝云已经在隐隐地害怕了。然而,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我不走,不管多么可怕的事,我要在你身边。

“不,我不走。”她坚持道,“我在内殿里待着,不会妨碍你。现在你得把药用了。”

龙胤无奈,只得答应。凝云端上了熬好的药,龙胤敷衍地喝了半碗,就要推回去,见凝云瞪眼,才乖乖地拿碗回来,喝了大部分。

“现在可以了吧?来人啊,带贤妃去内殿。”

凝云走了。龙胤最后一遍与龙篪核对晚上最后决战的准备。他既选择了走这步险棋,就要承担风险。后备保障已十足的做好,计划也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到了决战的时刻,他要叛党全部暴露,再一网打尽。

信宜馆。

林若熙倦倦倚着罗帐,细数一挂挂顺红烛而下的稠浆。星星之火,在漆黑的寝殿中更显浓烈灼目。如此半晌,她一双丹眸已是朦胧惺忪了,心中却依旧清醒的很,翘耳听着回廊中是否传来了步履声。

如今她身边的人皆是路贤妃亲派的,做事不若以往那样方便。然而,只是去问问他的病情,她路凝云还能怪罪不成?

听得那姗姗的响声自远而近,若熙忙起身,踏上一双小巧的绣缎粉鞋。

“皇上如何了?”

那侍女冷言道:“主子不需担心,贤妃已去了,想来不会有事。”

若熙气极冷笑。看路凝云的脸色我尚且不平,如今轮得到你个侍女来给我脸色看么?

“本宫问你皇上如何了,你倒好,拿贤妃来压本宫。拿本宫的话不当人话,本宫自有法拿你不当人呢!”

那侍女尽管是贤妃身边的人,但来信宜馆这几日,也颇见识了芳贵嫔的厉害,因此见她动怒,并不敢动太多脑筋,据实答道:“恐怕……是不好……”

她还在嘟囔着贤妃如何如何,却只见若熙的背影,急急地消失在了漆黑的夜幕中。

圣泽宫外。

林若熙只觉夜风抽打在粉颊上,阵阵的疼痛惊心。远远望见圣泽宫仍灯火通明,一路上的皇宫守军竟个个面色严峻,她咬紧了朱唇,娇颜沉霜。

这时眼畔忽闪过一抹黑影,她转身看去,却并无黑衣人,只是一排侍卫,大红的帽璎反衬着风中摇摆的一片晦暗树色。

她定了定神,继续向前走去,刚刚迈开步子,却见另一人挡在了眼前。

银甲绣凤,颜炜含荣,正是然达琳。

若熙瞟她一眼,神色萧散,傲然道:“公主拦着我的路了。”见然达琳不让,她索性绕过,大步向前走去。裙角翩飞在空中,她瞥到然达琳竟紧紧跟着,当下恼怒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然达琳并非计较的人,心中却也对林若熙憋了不小的火,只道如此的小人,毁了她的姻缘,居然还有颜面在她面前趾高气昂。

“我哪里跟着你?”她水眸微眯,为的是提醒若熙不要太过分,“我要去圣泽宫!”

若熙冷笑。“巧了,我也要去圣泽宫呢。公主所为何事?秀殷公主已回京,公主想要皇上将你派去北疆,好趁火打劫么?”

“你……”

然达琳心中早认定了她不是好人,如今见她句句不让,着实窝火,出手拉住了她。若熙一根弦紧紧地绷着,让她一激,崩裂开来,顺声回手。然达琳一惊,却不放手。

二人正僵持着,忽听得圣泽宫里一片混乱,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她们互相交换了一眼怀疑和惊吓的目光,一前一后朝圣泽宫跑去。

龙胤倒下那一刻,凝云眼前的世界便也一同倾覆湮灭了。

御医们以最快速度赶来了圣泽宫,稍事诊察,一个个也面色煞白起来。凝云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她守在龙胤的床头,握着他的手,看着他昏迷中痛苦的表情,恨不能以身替了。

她试图不往最坏的结果上想,然而就是止不住地恐惧。

殿内似乎被渐渐抽离了一切有生的迹象,她只听的到自己心房中已排山倒海的颤搏。

龙篪轻轻将她拉开,留御医们继续诊治。

他此刻心中的慌乱和恐惧,怕不亚于凝云。

决战之夜,如果龙胤……那么,还有什么决战的必要?一切已成定局了!

汗泌出龙篪的发根。

这时,又有人来了。

龙篪一看,是孙增。今晚的决战,这个孙增是己方的重将。原本一切都已安排好的万全准备,如今因为龙胤突然病倒而变得全盘皆乱,险象环生。

孙增面色凝重,经验丰富的他,仍保持着处变不惊的大将之风。他知道,失去了主心骨,今晚的行动可能会有一些混乱。然而,一切必须仍然有条不紊的执行,龙篪必须临危受命,接下他皇兄的责任,保卫他的天下。

“今晚之战只可胜利,不可失败。”孙增的声音冷静而坚定,“还请四王爷摒除杂念,专心替皇上督战。”

龙篪轻轻站起身,回头看了看已乱成一团麻的众人,看了看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龙胤。从小到大,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他闯祸,二哥替他收场。他竟已习惯在二哥的庇护下享乐了。

二哥,今天换我来庇护你。他默念道。

人都需要一个触发点来成长,学会承担责任。如今就是那个时机,他不能抗拒。他迅速地看了一眼仍在昏迷中的龙胤,转身而去。

三日前,当二哥与他敲定最后的计划时,便给了他一道密令。万中有一的情况终是发生,那么他要实行二哥最后的指令。

凝云跌坐在地上,胸口强烈的起伏着,十根纤指掩着一双如今已清泓不止的水眸,纤弱的身躯颤抖如眸中抖落的泪珠。

模糊的双眼,隐约见到太皇太后亦闻讯赶来了。凝云含泪看着那已过七旬的老人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步履蹒跚,一入殿就直奔龙胤床前,一把推开她,看着龙胤气息奄奄的样子,她老泪纵横,满是沟壑的手不住地颤抖着。

凝云拭去眼角的泪痕,站起身来,伸直了细颈,看着龙胤平素坚毅果敢的一双俊目紧闭,薄唇亦痛苦的深抿。

为什么会这样?他……虽是发着热,但较前些日子已有了好转,何以用了药后反而严重至此?

她回忆着一个时辰前的点点滴滴。冷静下来后,脑海中的倒影越发清晰。她仿佛撞入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她叫人端来了龙胤尚未服完的那碗药,疾步上前递给了胡太医。

“胡大人。”

胡太医见她静眸凝重,秀眉裹着丝丝的绝望,心中明白了些,马上接了过来,唤来了另一名太医。

凝云只木然地看着两名太医又是闻气味又是试银针。如果真的是那样……

如同过了一万年那么长的时间,太皇太后亦出来了。胡太医面色惊慌地报了什么事,看他的表情,凝云真的绝望了。

太皇太后听了,一双眼睛几乎突了出来,低吼道:“谁碰过这药?”

圣泽宫的下人哆哆嗦嗦地回道:“回、回太皇太后,自打皇上龙体欠安以来,一切的膳食汤药都是贤妃娘娘亲自负责的。今儿这药,也是娘娘亲自盯着熬好,又亲自送来的。”

屋里似乎一下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凝云。凝云有些想笑,你瞧他们干嘛一个个呆站着,龙胤的命还等着你们救呢?干嘛都看着我呢?你们去救他呀,去救他呀……不知不觉中,泪水再次滂沱而下。

是我。

竟是我送上了一碗毒药。

太皇太后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但她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只任侍卫的剑锋架在了自己颔下。惨然一笑,她自语道,你原是真的该死呢,死在他身边,又有什么遗憾呢?

耳边风声忽厉,她闭目等着魂飞湮灭的那一刻。

剑锋舔到她肌肤上的一刻,她只觉自己已凌然腾空,毫未觉痛。

含笑睁眼,却见自己仍在锦阳殿中,面前仍是太皇太后怒极的面孔。她回头看去,却发现然达琳凤目圆睁,显也吓坏了。

她身后立着林若熙,眉蹙惊恐。

太皇太后挥了挥手,侍卫们又要上前。然达琳将凝云牢牢地护在身后,虽不明就里,她也不能让凝云如此便丧命。

正僵持着,尚不清醒的龙胤似乎嘟囔了句什么,提醒了已经掌握了他病情原因的御医们。御医们立刻开始行动了,太皇太后也撇下了凝云。

凝云想去龙胤身边,被侍卫牢牢地挡着,硬是过不去。然达琳愕然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贤妃不能靠近皇上么?”

为首的一个答道:“回公主,贤妃涉嫌在皇上服的药中下毒,我等奉命……”

然达琳怒道:“荒唐!贤妃怎么会做这样的事?都给我让开!”

侍卫们并不惧她,兀是不让。寒冰一般的笑靥绽放在凝云浮翠眉间,她心道,我倒真是傻了,不亲眼看到他没事……我如何能死?

凌厉决然漾起她唇畔――如今,我们就来瞧一瞧,你们的刀锋是否利过我的真心!

凝云一步上前,方要迎着侍卫们的剑锋,却被另一人掣住了肘,直拉至外殿。

她猛然回头,对上那双愤怒中含了关切的毅眸。今日第二次,她的呼吸仿佛被拦腰割断。

黑衫紧裹,修长的身材带了一抹夜的鬼魅,身后跟着如影随形的绛紫倩影。

竟是他。

并未给她时间惊讶,龙晟揽过她双肩,急声问道:“那碗药在哪?”

凝云巍巍举起纤指,指了指内殿,柔唇竟抖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如同回到了众生殿中,她可对他倾吐一切。

她死死拉住他的衣袖,清眸再经不住浪泓冲撞,终是泪如断珠。龙晟对尚瑾使了个眼色,她立即入殿去了。凝云伏在龙晟肩头,瞧见了龙篪,呆呆地站立在他身后,眼眶亦是红的。

她忽然明白了。是龙胤让龙篪去找他的么?龙胤……亦知道自己一直病着,如此是怕万一有事,才做了万全的准备啊。

不过须臾功夫,尚瑾便出来了,手中托着那和田玉碗。恰似尚瑾一贯的冷静,她轻轻自发髻上拔下一枚银簪,试了片刻,静眸顷刻闪出了异光。

“竟真是婉依!”她定定看向龙晟。“婉依灵术一向不及我和任芙,然药功是远强于我们的。公子……她何时也成了聂潇的人?”

龙篪闻言猛地一震。

龙晟沉目片刻。“对这毒物你可有破解之法?”

尚瑾蹙眉。“公子……恕尚瑾不敢断言。”

龙晟放开凝云,上前几步,注视着尚瑾的双眼坚定而恳切。“尚瑾……我要你救他。他是天下之主,亦是我的二弟。我要他完好无损的活过来,明白了么?”

尚瑾浅然一笑,淡定自若。“尚瑾是用公子如此说话的人么?”一个月前离开众生殿,与龙晟一同进京,她便已做好了一切准备。

龙晟点点头,转向身后的龙篪,耳语几句,便没再耽搁,登时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中。

龙篪铁青了脸,疾步走向殿内,凝云连忙跟上。侍卫们见是她,刚欲阻拦,龙篪拔剑出鞘,怒目而视,众人只得退让。

凝云跌坐在龙胤床前,苦涩的笑靥绽放于深水瞳。她轻轻将他的手置于自己脸颊上,不去理睬床边人人凄然的目光。

我知道你会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

龙篪对太皇太后耳语了句什么,她沉重点头。

他随即离去。

内殿的人或许什么也没有听到,身在外殿的龙篪、然达琳、林若熙却毛骨悚然地听到了宫门外传来的声音。

有人进来了。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两个人,而是很多的人。人喊叫的声音,马嘶鸣、扬蹄的声音,房屋倒塌的声音;薄薄的窗纸上,火把、人影跳动着,火光、血光冲天。

龙篪知道情况不妙,手按在剑上,试图稳定自己的情绪。如今他不能出去,整个圣泽宫的人只有不到一百名御前侍卫和他来保护了。

但他不明白,叛党究竟是如何进来的。

从午后到黄昏,再从黄昏到现在,一切调兵遣将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孙增并没有来报任何异常情况。龙胤手中的兵权,加上他手中的兵权足够力保城门不失了。

这时,圣泽宫紧闭的宫门被撞开了。龙篪下意识地挺剑出鞘,却发现来人是孙增的副将。

“四王爷!大事不妙了,乱党入关了!”

“怎么回事?”龙篪不明所已。“整个下午我都在和皇兄商议排兵布阵,如今的城门外应是层层封锁了。”

“的确是层层封锁!但贼党装扮成了御林军的样子!”

龙篪摆摆手。“这一点皇兄早已想到了,所以城门处才设监岗。今晚城门内外的御林军,每一名都应是经过身份对证的。他们怎么可能进来?”

“那一队人与验查的人说,是皇上紧急召他们来的。”

“验查的人也信了?”

“不信不行。”

“什么意思?”

副将似是不经意地看了看内殿。依旧一片混乱。“贤妃还在这里吗?”

“跟她有什么关系?”

“或许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什么?”龙篪愕然。

“叛党手里,”副将道,“拿着先皇赐给路丞相的玉牌。”

偏殿。

然达琳和林若熙被告知老老实实地留在偏殿中,龙篪不指望她们做什么,只不要添麻烦便好。尤其若熙如今有着身孕,胎气一直不稳,现在被困在了圣泽宫中,也是无法可想。

然而,龙篪忽略了一件事――不论是弼宸公主,还是芳贵嫔,都不是会乖乖听话的人。

耳听着飒飒风声,眼见着火光冲天、血色噬夜,她们知道,灭顶之灾就要来了。

若熙来回踱着慌乱的步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然达琳只觉喉头发涩,发根直立,恐惧自心而发,却仍端端定住,冷静道:“如此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么?叛党……我清清楚楚听到了这两个字。”

“我要去听一听。”若熙恼道。

她蹑手蹑脚地靠在房门上,听着龙篪和副将的谈话。然达琳稍稍犹豫了一下,也附耳过来。外面太吵,里面也吵,因此龙篪的话很难听清,然而两人还是设法捕捉到了一些信息,足以推知当前形势了。

自东华门进来……全靠了玉牌……御林军反被他们堵在城外……他们应该会抢时间,在御林军破城而入,包围他们之前,直接来找皇帝的寝宫……现在大概已到延僖宫方位……我们目前的人手撑不到太长时间……

延僖宫?然达琳脑中嗡的一声。

秀殷回来之后一直住在延僖宫。叛军会不会知道那是公主,当朝皇帝的妹妹?如果他们知道了会怎么样?然达琳心惊胆战,她知道一般叛党会做的,无非擒王篡位,杀人掠地。目前所有的守卫肯定都已集中在圣泽宫了,谁会去保护延僖宫的人呢?

她是李拓的妻子。

她怀着李拓的孩子。

这不行!

然达琳想去打开窗户。若熙急道:“你疯了!他们会往里面放箭的!”然达琳毫无反应,一扇窗户打不开,又去摸另一扇,竟也开不开。

她急的抓耳挠腮,登时抽出了腰间的瀛部圆月刀。若熙急了,抓住她的胳膊,叫道:“你要干什么?他们会发现我们的!”

然达琳一把甩开她。“别挡着我!我要去延僖宫。”

“延僖宫?”若熙不知所措,“你没听他们说叛党正在那里?喂,你……”见然达琳用剑去劈窗户,她又大叫了起来。

这木制的窗框竟十分结实,然达琳用上了十成的力气,狠狠地劈下去,终于有些松动了。若熙还在哇啦哇啦地叫着,她不耐烦地猛然转身,剑锋就撂在了若熙脖子上。

“帮我从这里出去!我要去救秀殷!”

若熙见然达琳一双凤眸如今凝了她从未见过的惊慌,玉颈上几道青痕高高隆起,霎时懵了。

风定片隙,话犹在耳,若熙心中竟陡然生了一种敬意。

许是小肚鸡肠,勾心斗角已太久了,她不曾记得世间是真有如此一种无私之爱的。

“用那椅子。”片刻思索,若熙纤指一扬,指向偏殿中的红木椅。

然达琳明眸微微转动,立时明白了,转身疾走几步,双手执起木椅,猛地一掷,椅子出手,窗框应声断裂。

提起裙摆,她如小鹿一般敏捷地跃上了窗棂,正欲跨出窗外,眼角却见林若熙一张俏颜苍白起来,眼中燃起了仇恨的火焰。

若熙只觉身上一阵不适,却不以为意,只定定地看向然达琳道:“我林若熙生平头次与人说如此的话――然达琳,我是真心地佩服你。帮我带把剑回来,我要让叛党尝尝我的厉害!”

二人对视片刻。

外面仍烽火连天。

然达琳用力点点头,消失在窗外。

延僖宫。

数匹骏马蹄下驰电,流星般划过空气,一瞬过隙,扬起乱烟障目,微尘乱舞。

清碧宫阙中此刻一片死死的寂静,嗅不到一丝人的气息。为首的人轻拍马头,它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抬起,随即服帖垂首。他身后数十名杀手,俱是颀长清瘦,面色如铁,身披的暖红戎装,只显别扭。

这是自玉华门而入最近的一处宫殿。

对于紫禁城,他的丝微回忆,便随着漫天的血雾。如今回来,他要掀起自己的一片血雨腥风,让那个夺了他一生所念的人付出代价。

夜风袭来,渗入他每根伶立的骨间,倾吐着迷人的彻寒。他并不觉冰冷,因此当那只纤细柔手轻抚上他肩头时,他心中涌起的绝非温暖的宽慰。

回头看去,白马上的褐发佳人,那双绛紫珠瞳如今已染了罂粟般的血红。

他冷峻眉宇也慢慢凝了雷雨将至的一丝兴奋。

对于任芙,他不过是释放了她心中本便有的嗜血野性罢了。

任芙瀑布般直至腰间的淳浓褐丝再不高高束起,只肆意地披在肩头,仍是倾国倾城。

见聂潇引马长立,她不解道:“为何在此停留?我们该趁着城外混乱直捣那皇帝的寝宫……”

聂潇冷道:“事先说好的计划,你竟都忘了么?”

任芙微张了娇唇,舌尖舔过唇角,按捺不住似的品尝着恣肆杀戮的甜蜜。以她的灵术,世间只有她的亲姐姐尚瑾可以压制。被压制了这许多年,一昔得离,她再不顾及心中日渐稀薄的道德与良知。

鬼魅般的笑爬上她眼角。少主,姐姐,你们在这里,我感觉的到。看看如今的我吧,我不是屈从的舞女,也不是无知的妹妹,我是冷血无情的杀手,只有他才看的到真正的我。

如今,只有疯狂的爱,与疯狂的自由。

他说的话,她便只有听。吟鞭东指,马蹄疾驰,依他的吩咐,她该去毓琛宫了。

路凝云……

婉依,是你所信;我,是你所救。

聪明一世,亦善良一世,你又何曾料到婉依和我今日会分别对你最爱的两个人大开杀戒呢?

刹那的不忍和愧疚转瞬即逝。她回望一眼,聂潇仍定然立着。他的眼神,却已渐渐开始期待着什么。

她心中猛地一抽。

他是在等着什么人吗?

任芙汹汹而去,聂潇又立片刻,耳边传来一声相熟的呼唤。

“哥哥!”

素色剪秋的纤细身影柔柔飘入了他怀中,婉依以沉默倾诉着重见的欣喜。他的雪鸢,每月两至,然而展翅的鸟儿,牵不起跨越山河的相思。

任芙的妩媚并不能让聂潇深邃的眼中有丝毫波动,而婉依脉脉无语的柔情,亦只能给他一抹轻微的涟漪。

他心中已有的人,是任芙婉依都不能比的啊。

轻轻推开婉依,他冷道:“那皇帝还未死。”

婉依一惊。“怎么会未死?连日的良药,最后一味是毒药。我用足了剂量,怎么会出差错?”

他抽出腰间的剑,递给婉依。她去行刺,较他的胜算更大。

“你的‘以眺’,我带来了。去结果他,就用这把剑。”婉依惊喜。以眺,亦是她入宫以来心心念念想着的。聂潇手上的‘绝巅’,与她的‘以眺’,连起另一把剑‘众生’。

昔日绝配的三元神器,如今两剑易主。

绝巅以眺众生。

此刻,延僖宫内殿一扇隐蔽的门后,然达琳和秀殷正摒住呼吸,心惊胆战地看着纳兰潇带着手下四处找寻。

然达琳恨自己仍是晚来了一刻。刚找到秀殷不久,聂潇便带着人马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安静了。然达琳透过门缝看了看外面,示意秀殷出来。两人穿过漆黑的庭院,摸到了宫门,于是推门。刚要庆幸逃出了生天,她们愣住了。

聂潇正在门口守候,如猎人般居高临下睥睨着两只落入他手中的兔子。

婉依的情报精准而及时,因此他才知道,秀殷公主此刻身在延僖宫,孤身一人。

在这世上,他最恨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那个狗皇帝,另一个就是李拓。他甚至觉得后者比前者还要可恨,因为他是一个可耻的叛徒。

枉他李拓也与龙晟挚友一场,如今竟效忠那个弑兄夺位的皇帝。

今日,他要让叛徒付出背叛的代价。他要亲手杀死那个狗皇帝的妹妹,那个叛徒的妻子。

面前两个同样衣着华贵的女子,他不知道哪一个是秀殷,那么便两个都杀掉。

话无半句,他抬剑出招。

然达琳面无惧色,一手将秀殷推至自己身后安全的地方,另一手沉着应对着聂潇凌厉的攻势,一时竟滴水不漏。

聂潇自是惊讶,却对这女孩儿的蛮勇颇是不以为然,亦不认为她会什么真正高深的武功。于是漫不经心地腕底生力,层层深入。

两人大战百余回合,竟不能分出胜负。

于是他不耐烦了,决定如今不管什么公平不公平,先解决了那个弱小的再说。他抽身出了与然达琳的战局,向秀殷攻来,同时用眼神示意他的手下一起上。

然达琳再强,终不及十数名高手夹击,很快便体力不支,且战且退,然而仍用身子牢牢地护住秀殷。

她咬紧牙关,终想不出可杀出的生路,只得东躲西闪,稳固防守,就是不让聂潇的人靠近秀殷一步。

秀殷正是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得唰的一声,冷寒一道光影划过,血溅上了她的脸颊,炙着她的肌肤。她尖叫了起来,但见然达琳湘红色衣袖登时成了骇人的大红。

“你……你受伤了……”她颤抖着。

“我不能让李拓的人死在他们手上!”然达琳的剑已掉落在地上,却仍死死护住秀殷。

聂潇不屑地瞥瞥然达琳,心道如今没有必要对付她了。

步下生风,他不费吹灰之力绕过了然达琳。她只抵抗几次,便再无还手之力,只得眼睁睁地瞧着他举剑刺向了秀殷。

剑划过时飒厉的气声格住了然达琳的喉头,她发出一声听不见的尖叫。

不可以,不可以……

然而,没有血腥味,没有人倒下的声音。她重又睁开眼。

聂潇的剑被格在了半空中,没有落下来。一支有力的臂膀稳稳地控在了他的前臂上。然达琳和秀殷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李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