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养乐堂,她推荐了一家在附近的咖啡店。因为不在闹市区,那家小店总是很清静,她经常独自光顾。
那是八月初的一个下午,虽然已过四点钟,**辣的骄阳还是尽情放射着它的光芒。街道上行人很少,只有身旁不时经过的车辆。顶着酷暑,他们并肩走着,之间隔着大约半米的距离。一路上,他们并没有说什么话,但她却隐约感到自己和他之间似乎有一种心心相映的默契。
她当时的心情很复杂。她为自己的处境感到困惑。
“你这是在做什么,夏童?”她默问。但同时心中又荡漾着一种久违了的情怀,那种在很久以前她曾体会过的青涩的甜蜜和兴奋。这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那天和平时一样,这家咖啡店里很清静,只有两三桌客人。
他们在窗口边坐下,她点了一杯冰柠檬茶,他接着点了一杯冰咖啡。
和他面对面这样坐着,她突然感到面前这个人好像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短袖衬衫。她的目光偶尔会不经意地停留在他结实的手臂上。
“你在法国的那个城市学习?”是她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巴黎。”他的回答还是那么简短。
“我从没去过,一定是个很浪漫的城市?”
“是个很有特点的城市。”他又停在那里。
沉默中,她感到有些尴尬,突然意识到这次见面也许是个错误,也许他们之间的交流只能寄托于音乐中。
就在这时,他突然又开了口:“我很喜欢那里的建筑。其实我倒不很喜欢那些有名的旅游景点,总是人满为患,再美丽的景致也会被人群和喧闹所淹没。我更喜欢那些普普通通的,当地人经常出入的地区,街头巷尾都透露着一种淡淡的浪漫气息。”
那之后,他又缓缓地讲了很多他在法国的见闻,他在那里的学习,他的老师和同学。
虽然夏童自己也曾在美国留学,但他的留学生活在她眼中却好像很新奇,也许是因为她从没去过欧洲,也许是因为她对音乐专业的学习还了解不深,也许是因为下意识里她对他的一切都怀有强烈的好奇。
他的确不是她所遇到过的最能言善道的人。自始至终,他的神情都带着一丝拘谨。但她可以察觉到他在很认真,很细致地为自己讲述他的留学经历。对她的每一个回应,他好像也很留心地观察着。
她的心中不禁产生一丝感动:好像很久以来,都没有人这么在意她了。
不记得两人聊了多久,他突然问道:“请问你是做什么的?”
“我写小说。”
“你的作品叫什么名字?”
“到目前为止,只有一部长篇小说被出版,叫《日落滑铁卢》。”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想来他一定没有听说过这本小说。
看到他没有回答,她继续道:“其实,这本小说写完后,一直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了。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接下来,要怎么说呢?小说明明是庄宇出钱出版的,这要告诉蓝铭吗?
隐隐中,她不愿让蓝铭知道自己已经结婚了,但是这是不争的事实,她怎么可以隐瞒?即使现在隐瞒,能够隐瞒多久?
所以,她接着说道:“是我丈夫找了熟人,才帮我把书出版了。”
他的脸上呈现出一丝困惑的神情,他大概以为自己所指的丈夫是在养乐堂的杨刚。
于是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在几个月前又结婚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交代了。
她仔细留意着对方的表情,但看不出任何异常。
他只是点点头,问道:“看来你的老公对你很好。”
她认真地点了下头:“很好。他是我前夫的上司。”
他又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她突然感到一丝失望和失落,不是因为他平淡的反应,而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是多么荒唐。她是一个有夫之妇,还在这里和另一个男人单独喝着咖啡,聊着天,默默地想入非非。与他之间,有什么可能?自己真的是可笑,可怜,可恶的很。
所以,那之后没多久,她便提出还有事要走了。她的车还停在养乐堂的停车场里。他提出要送她回去,她说不用了,他也没有坚持。
那之后的好几天里,她都沉浸在一种难以解释的情绪中。
她为自己那日的言行举动,感到有些懊恼羞愧。她觉得自己真的不该背着庄宇与另一个男人单独见面聊天,尤其是当她明明已经很清楚自己对蓝铭所持的那种不寻常的感觉。
但她也感到很苦闷,那日她明明也感受到了他对自己那不大寻常的感觉,但是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尤其是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刚刚再婚,即使他之前真的有意思,现在也肯定不会再留意自己了。
再次听蓝铭演奏时,他果然和平时一样,弹完就走,自始至终,没有看过她一眼。她甚至怀疑他们那天到底是不是真的面对面坐在一起聊过天。
他离开后不久,她就是带着那种淡淡的忧愁,独自来到了那家咖啡店。
但是她还没有进门,便透过玻璃窗看到了他的身影。他独自坐在他们上次一起来时他所坐的那个座位,他背对着窗户,看不到她。
那一刻,一股欣喜和甜蜜一下子涌入了她的心田,使她将心中的一切苦恼都顿时抛在了脑后。
她走进店里,走到他的身旁。他转头看她,她也没特意去注意他的表情,便带着笑意在他面前坐下。
“没想到你会在这儿。”她说。
他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看到他这个样子,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没有问过他,便坐在他对面,不免有些太鲁莽冒失了。她有些尴尬地说:“对不起,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没有,请坐。”他说。
但她还是觉得很不自在。服务员走过来,她点了一杯柠檬冰茶,就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看过你的小说了。”他突然说道。
她心中的不自在突然消失了,没想到他会去读那本书:“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喜欢,我读了很多遍。”他答道。
她好开心。没有比听到对她作品的称赞更能令她高兴的事了,何况这称赞是出自他。
“但是我没有想到那是一个这么残酷悲哀的故事。”他说,眼中带着一丝伤感。
他的话立刻又把她带入那伤感的境界。很多人都曾经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她总是故作无所谓地回应一句“那些都是虚构的故事”,但是对他,她却不愿这样说。
“很多人都这样说。我自己以前也没有想到会写出这样的东西。那个时候,我的前夫被人抢劫打伤,罪犯一直没有找到。我当时觉得我们的生活就在那一刻完全毁灭了。我本来是个很脆弱的人,那种痛苦对我来说是无法承受的。但是无论如何,生活要继续。每个人都有对待痛苦的方式,我的方式是写作,用写作去思考,去面对,去发泄。”
那是她第一次对外人说出心中真实的感觉。
“你还在写吗?”他问。
“在写第二部小说。”
“还是因为痛苦而写?”
她抬眼看了看他,微微笑了一下:“痛苦现在已经减少了很多。我还是很幸运的,遇到了庄宇,我现在的丈夫,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她说的是真心话,但莫名其妙的,她又补充了一句:“但是生活是永远不会像以前那样了,不可能有完完全全的幸福了。”
当这句话从口中吐出时,她却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在他面前说这些话?是要与他分享自己的悲伤吗?是要寻求他的同情和慰籍吗?还是希望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东西?
她不愿再与他对视,将目光转向窗外。
那之后,他们之间的气氛一直有些沉闷。她已经不记得他们又谈了些什么,好像没过多久,那次交谈就结束了。
与上一次一样,他们简单地道了别,便各奔东西。她记得自己独自往养乐堂的停车场走去。她很想回头看看他的背影。但她抑制住了,只是默默地向前走去。
之后的几天中,她却无法抑制对他的想念。她甚至觉得自己好像脱离了现实中的生活,她看到的一切都隐隐浮现着他的面庞和身影,她听到的一切也都有他的音乐在陪伴。冥冥中,她相信只有他可以理解她,可以慰籍她,可以呵护她。
虽然她明知道这样做很傻,将自己的幻想和希望寄托在一个她并不熟悉的人身上,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心,那痴痴的,愚蠢的心。
当下一个星期三即将到来的时候,对他的思念已经变成了无比的期待和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