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咯吱咯吱的咀嚼声惊醒了叶森别克,他微微睁开眼睛,就看见蓬头垢面的弟弟坐在篝火旁,手里拿着军用压缩饼干,淋着洞顶上滴嗒下来的泉水,一个劲地往嘴里猛塞,跟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他苦楚地闭上了双眼,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此刻,他的心里真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全搅和在了一起。他始终认为,弟弟尽管性格倔犟,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身临绝境,他总不至于一条道走到黑吧。昨天接到军区的电报,当看到其中“……必要时可将其击毙……”一段文字时,叶森别克一改往日的老成持重,蹭地一下就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他立刻意识到,事态在急剧恶化,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关口。如此看来,与其让弟弟死在枪口之下,还不如规劝他及早投案,争取宽大处理,这样对谁都好。
从岩石缝里渗出来的水,嘀嗒嘀嗒地落在地面上,如同闹钟在不停的走动。叶森别克终于忍不住了,他紧咬牙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就准备这样在这个山洞里当一辈子野人吗?”
阿斯哈尔回过头来,又惊又喜地说:“你醒了,哥哥,你不要紧吧?”他过去紧紧握住哥哥的手。
“你还认识我这个哥哥呀?”叶森别克忽地一下坐起来,恼怒地甩开阿斯哈尔的手。
“先不说这些好嘛,我都快要饿死了。”
“活该,你自作自受。哎哎!压缩饼干不能吃太多,你会胀死的。”叶森别克一把夺过弟弟手中的饼干。
阿斯哈尔从褡裢里又掏出一张油饼,一口咬下半拉,噙着热泪说:“你、你怎么现在才来?你们都把我忘记了吗?”
“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你一走就是两年,就跟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一样,要不是阿勒腾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个逃犯就是自己的弟弟呢。你也做得真够绝的,哪怕是留一句话呢。也省得我们没日没夜地找,就剩下没钻老鼠洞了……”
“快跟我说说,家里都好吗?”
“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叶森别克摸摸额头,疼得呲牙咧嘴。
“先别说气话,你到底干什么来了?”
“我代表全家老小,来慰问你这个有功之臣呀。”
“你是不是来抓我的?”
“真是笑话,抓你还用得着我动手。实话对你说吧,你越狱这个事,连军区领导都惊动了。事到如今,我这个当哥哥的,就是想救你,恐怕也是有心无力了。你说你老大不小的一个人了,咋就这么糊涂呢,好好的日子你放着不过,非要和那些人搅在一起……”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我和什么人搅在一起了?你也相信他们说得那些鬼话?”
“行了,行了,就别再装蒜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违,在我跟前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不过,我认得你,枪子儿可不认得你。知道嘛,现在还没人知道逃犯就是你阿斯哈尔,所以说,你要是死了,对于我们全家来说,不见得是一件坏事,起码我们不用跟着你背黑锅。可我不想让你死,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是我叶森别克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你在外面胡作非为,倒是痛快得很,可你知道嘛,为了你这个混蛋,塔贴的眼睛都快哭瞎了。你、你你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吗?你就忍心看着一家人……”
自含冤入狱以来,在非人的折磨面前,阿斯哈尔从未流过一回泪。此时此刻,哥哥的一席话,却像刀子一样捅在了心里,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情感,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塔贴,儿子不孝,儿子让您受苦了,儿子是无辜的呀……”
叶森别克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自己情真意切的一番话,虽不能说是醍醐灌顶,却也达到了感化弟弟的作用。他站起来往篝火堆上添几根松枝,篝火轰地一下燃烧起来,岩洞里霎时亮亮堂堂的了。
听到弟弟呜呜的哭声,叶森别克心里也潮呼呼的,他过去搀扶起弟弟,无意中碰到了弟弟腰间一个**的东西,凭着一个老兵的直觉,他断定那是一把手枪。
根据内部资料显示,逃犯越狱并非个人所为,这是他们实施什么阴谋的一个步骤。此话果然得到了验证,阿斯哈尔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牧民,一个牧民手里怎么可能会有手枪呢?现在边境形势如此紧张,他为何偏偏这个时候跑出来?他们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个临近边界的山洞,或许就是他们的联络地点。想到这些,叶森别克惊出一身冷汗,他觉得自己试图规劝弟弟投案自首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可笑。
情况急转直下,再犹豫不决的话,自己无形中将成为敌人的帮凶,干出助纣为虐的蠢事来。叶森别克断然作出了有生以来最为痛苦的一次抉择:若是阿斯哈尔执迷不悟,破坏*来之不易的大好形势,那我将毫不留情地举起手中的枪。
叶森别克下意识地摸摸腰间的手枪,斩钉截铁说:“现在摆在你面前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认罪伏法,如果你胆敢继续与人民为敌,别怪我翻脸无情。”
阿斯哈尔心里别提有多难过了,原本指望哥哥为自己洗刷不白之冤,现在看来那简直是指屁吹灯。他瞪着血红的眼睛诘问:“你让我认什么罪?你让我伏什么法?这一切难道是我造成的吗?”
“死到临头了,你还敢嘴硬。好,那我来问你,你为啥把名字改成索尔坦?你跑到天眼洞究竟为了达到什么目的?你手里的枪是哪里来的?”
“说多少遍你才肯相信我呢,我……”阿斯哈尔痛苦地低下了头,他不想再费口舌了。知根知底的哥哥尚且如此充满敌意,就更别指望别人什么了。这会儿你就是说破大天去,恐怕也没人会相信你了。
东方泛起一抹曙色,启明星一盏灯似的挂在天边,苍茫山林显露出黑色的轮廓。
“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你只有死路一条……”叶森别克仍在喋喋不休。
阿斯哈尔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他满含悲愤地钻出岩洞,大步流星地向陡峭的河岸冲去。
“站住!你给我站住!” 叶森别克提着枪追了上来。
湍急的河水奋力拍打着坚硬的岩石,巨大的声响震耳欲聋。在几十米深的沟壑间,一棵不知何年何月倒下的松树,恰好在峡谷间搭出了一座木桥。
阿斯哈尔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抛尸荒野,也决不能跟哥哥回去,回去兴许能保住一条小命,但与其那样屈膝卑躬的活着,还不如一死了之。
无路可退的阿斯哈尔,一步三晃地走上了独木桥。叶森别克呼哧呼哧地追到了崖边,他颤巍巍地举起手中的五四手枪,气急败坏地大喊一声:“阿斯哈尔,你再不站住,我可开枪了。” 他心里再明白不过了,阿斯哈尔一旦越过独木桥,就会像鸟儿一样,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之中。到了那个时候,你若再想抓住他,那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阿斯哈尔没有停住脚步。他自以为胆小怕事的哥哥,也就是吓唬吓唬自己。可是这一回,他错了,他完全想错了,站在他身后的哥哥,如今已然是一位爱憎分明,意志坚定的**的高级干部了。
叶森别克颤抖抖地扣动了扳机,清脆的枪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子弹从阿斯哈尔耳边呼啸而过。
谁曾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叶森别克再次扣动扳机的时候,一根沉重的木棍重重地砸在了头上,他眼前一黑便瘫倒在崖边上。
就在这个危机关头,阿斯哈尔脚下的独木桥咔喳一声就断成了两截,只听“啊”地一声惨叫,他**坠入了波涛滚滚的深渊。
激流裹卷着他,顷刻之间就淹没在界碑另一端。那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在空旷的山野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