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之后,关书记起身走进书房,旋即回到餐桌前,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文件,郑重其事地说:“小郭,今天请你来有三个意思,一呢是我和老伴儿略备几杯薄酒,向你表示一下谢意,在五七干校那两年 ,要是没有你的照顾,我这把老骨头呀,怕早就扔到白碱滩上喂狼喽……”
“您快打住吧,这话应该反过来说,我该谢谢您才是。”郭明达局促不安地站起来。
关东做一个下压的手势,示意郭明达坐下:“先别着急,听我把话说完。这二来呢,我即使不说,你怕也能猜出个*不离十了,拿去自己看看吧,组织上不仅给你平了反,还任命你为北京中西医结合医院的副院长,真是可喜可贺呀!”
郭明达接过文件的双手不由哆嗦一下。自蒙难以来,在十余年的时间里,他无时不在牵挂故乡和亲人,盼望的这一天总算到来了,他渴望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但在即将离开这块热土之际,他却又愁肠百结,思潮如涌。在走与留之间,他一时难以抉择。在这块多情的土地上,有太多太多的东西让他割舍不下,有太多太多的东西让他永生难忘。
坐在一旁的关书记,似乎看出了郭明达的心思,他点燃一支烟,成竹在胸地说:“小郭,我这里有个不情之请,你是否可以考虑一下?”
“看您咬文嚼字的,跟我您还客气个啥。”郭明达收住纷杂的思绪。
“十多年了,对于脚下这块富饶而又贫瘠的土地,你恐怕也是深有感触的。十年浩劫,百废待兴,尤其是在我们这些老少边穷地区,这种情况尤为严重。这里虽说是地大物博,但经济落后,人民生活水平低下,方方面面的人才都极度缺乏,像你这样的凤毛麟角,更是千金难求喽!你是个明白人,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地区医院的窦院长年事已高,在边疆工作了大半辈子,又落下一身的病,人家提出要回原籍上海,我没有留他,也不能那么干,否则人家该说我们**无情无义了。可放走了窦老,我该把这个烂摊子交给谁呢?想来想去,我只好腆着这张老脸求助于你了,代理院长这个角色,不知意下如何?郭大夫。”关书记用手指轻轻掸掉烟灰,眼巴巴地望着郭明达。其实留下这个后生的想法,早在五七干校的时候就萌生了。
“来,老关,承蒙您的厚爱,我今天反客为主,先敬您一杯。”郭明达没有正面回答关东的问题,他端起满满一杯酒,站起身来一饮而尽。
敖登坐在一旁心里是七上八下的,他不知郭叔叔这一走,自己又将栖身何处。
“嗬!你楞娃可够心急的,这就要跟老汉喝上马酒呀!”关书记调侃道,他坚信郭明达一定会留下来。
“我想着……”郭明达正要开口,就见一个红脸汉子推门走了进来,他身着一套笔挺笔挺的休闲装,眉宇间流露出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见屋里坐满了人,他迟疑一下说:“家里有客人哪!那我晚上再来汇报吧!”
“哪有啥客呢,都是自家的人。来,既来之则安之,你也来凑凑热闹。新鲜的羊肉馅饺子,管够。”关东说。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正好我这里在提意见呢。”来人拍拍自己的肚子,拽过一把椅子就坐到了桌前。当抬头看到郭明达的时候,他猛地一下愣住了。
“小郭,来认识一下,这是咱行署的叶森别克专员。”
“叶专员好。”出于礼貌,郭明达微微欠了一下身子。其实叶森别克刚一进门,他心里就激灵一下。这个人还用得着别人介绍嘛,就是过去咬上一口,怕也难解他心头之恨。至今他都无法宽恕自己,为何当初没有一棍子结果了这个无情无义的人。
…………
在那次抓捕行动中,叶森别克非但没有身败名裂,反而因祸得福,成了红极一时的大英雄。《边陲日报》在头版头条套红刊登了一条消息,其醒目的标题是“追顽凶英雄孤胆,毙逃犯将军扬名”。在那个狂躁无常的年代,座上宾与阶下囚往往都是一夜之间的事。
事情的进展使叶森别克大感意外,他推辞了许多“报告会”、“活学活用**思想讲用会”之类的应酬,躲在家里治“病”疗“伤”。弟弟虽没有死在自己的枪下,但毕竟与自己有着直接关系,他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无法面对家人那一双双泪眼。自从那次抓捕行动后,叶森别克一次也没有回过霍牧,只要一想起羚羊峡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他就寝食难安,总觉得那根木棍就悬在头顶,随时都可能落下来致他于死地。
尘封已久的事实真相,除非烂在肚子里,叶森别克无法对任何人提及。如今自己脱去军装,升任地区最高行政长官,可谓是壮志已酬,按说应该高兴才是,但他却无时无刻不生活在纠结与惊恐之中。他常常这样扪心自问,我这样做难道错了吗?保家卫国,何罪之有?既然穿上了这身军装,我就得尽一个军人的职责,当国家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刻,我就得撇下儿女私情,义无反顾地冲上去。忙碌之余,他常常独自坐在河边,一坐就是几个钟头,往好听里说那是在钓鱼,其实就是借故逃避,至于在逃避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好,郭医生好。” 叶森别克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慌乱。他知道弟弟阿斯哈尔与这个姓郭的医生之间,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尤其令他感到不安的是,这位其貌不扬的人物,竟被地委书记称作是自家人。
平日里,叶森别克是顶爱吃饺子的,可当素芬嫂子端上一盘热腾腾的饺子时,他却如坐针毡,胃口全无。借着关书记进屋接电话的机会,他找个托词,拔腿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