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早已进入了梦乡,古努尔撩起围裙擦干湿漉漉的双手,直起有些发木的腰脊。昏暗的灯光映照着那张愈发苍白的面容,一个四十几岁的少妇,按说正是风华正茂之时,可她的背却微微有些弯曲了。但细心的人会发觉,她脚上的那双皮靴依旧一尘不染。
从日出到日落,古努尔不得半点闲暇,这反倒让她心里踏实一些,只要一闲下来,这心里总觉着空空荡荡的。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说没就没了,那个死鬼一句话没留下不说,到头来连根骨头都没见着,那魂儿还不定在那里游荡呢。
得知兄弟俩骨肉相残的噩耗后,刚强了一辈子的塔贴也经不住煎熬了,老人家就坐在那块青石板上,悄无声息地闭上了双眼。
几年以来,虽少不了乡亲们的帮衬,但无论日子过得多苦多难,古努尔也从不唉声叹气,她要让人们看看,阿斯哈尔家的烟囱还冒着烟呢。
古努尔用拳头在酸胀的腰间捶打几下,噗地一口气熄灭油灯,提溜起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包袱,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帐房。
原野寂静无声,繁星布满天空,白色的毡房在月光下显得洁净无暇,三五成群卧在草地上的牛羊,不紧不慢地在反刍,或许是白天吃得太多,一只老牛卧在那里不住地在喘着粗气。
青石板上暖烘烘的,不知是阳光的作用,还是塔贴的体温犹存。古努尔抚摸着石板上密密麻麻印记,泪水不觉哗哗地流了下来。自从塔贴过世后,她就跟接班一样,每天都要在石板上划上一个道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算起来该是多少个道道了,连她自己恐怕都记不清楚了。六年前的今天,阿斯哈尔就是从这里离开的家,从此便再也没有了音讯。
古努尔解开包袱,将几个盛着奶疙瘩、糖果和熟肉的小盘一一摆在青石板上,然后打开一瓶酒,哆哆嗦嗦地倒了满满一碗,泪珠子也叭嗒叭嗒地落在石板上。
略带凉意的夜风,轻轻撩起她的秀发,月光把她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古努尔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将碗里的酒缓缓洒在草地上,悲切地诉说起来:“六年了,整整六年了,一拍屁股你走了,走得多轻省呀,可你知道嘛,把我们孤儿寡母的留下,你叫我们往后可咋办呀?”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仰起头大声质问起来:“胡大,我的胡大呀!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您到十里八乡打听打听,我们可是规规矩矩的一家人呐,前世今生,我们可从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胡大呀!您就高抬贵手,保佑保佑我们一家人,保佑保佑我的孩子,他们可都是阿斯哈尔的骨血呀!我不求他们大福大贵,但求他们能长大成人,生养个一儿半女,为这个家续上烟火……”当着孩子们的面,尤其在阿莱跟前,古努尔从不流一滴眼泪。只有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毫无顾及地喧泄一下内心的愁怨。
给塔贴出殡的那天,从城里来了一个白白胖胖,打扮入时的女人,古努尔当时也没在意,等葬礼结束回到家中,那个女人才吞吞吐吐地说:“古努尔弟妹,咱俩以前还从没见过面,我就是阿莱的妈妈加米拉。”
“您好,请坐吧,嫂子。”古努尔极力控制着情绪。
寒暄两句后,加米拉便从挎包里掏出一沓子钱,放在桌子上说:“弟妹,老人走了,我们和你一样,心里也不好受,可话又说回来,人总免不了个生老病死,况且塔贴都八十二了,你也不要过于悲伤。自从进了这家的门,我没给老人端过一碗茶,洗过一件衣裳呢,想起来也是惭愧得很,这点钱你别嫌少,也算我们做儿女的尽一点孝吧。我们都是女人,我知道你的难处。”
丈夫叶森别克到乌鲁木齐开会去了,得知婆婆去世的消息后,加米拉便硬着头皮来到了霍牧,一来是给老人送葬,二来是想趁此机会缓和一下关系,也省得一家人反目成仇。
“你能来给塔贴送葬,我谢谢您,我们头一回见面,往日无仇,近日无怨,有些事情我不说,想必你也清楚。你的心意我领了,钱你拿回去,这是塔贴生前交待过的。”古努尔把钱推到桌子的另一头。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弟妹,眼下你们的日子过得紧,我们帮衬一下也是理所应当的,一家人就别说两家话了。”
听了加米拉的话,一向温顺的古努尔,忽然怒不可遏地站起来:“一家人?说得咋比唱得还好听呢,你知道嘛,哥哥的乌纱帽,可是拿弟弟的性命换来的,我没说错吧,啊!有这样的一家人嘛?有这样畜生不如的哥哥嘛?”
“你别动气,古努尔妹妹,有些事情并不像外面说得那样,今天你既然把话说到这里,我也索性把话挑明了,其实阿斯哈尔并不是他哥开枪打死的,是他……”
“鬼才相信你的话呢,难道报纸上广播里说得都是假的,只有你们说得才是真的是吗?别在这里嚼舌头了,你走,你给我走,我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你们。”没容加米拉再说下去,古努尔发了疯似的冲出毡房。
一直站在毡房外默不作声的阿莱,见婶婶不顾一切地冲出来,他紧追了几步,却又返身进了毡房,气势汹汹地指着母亲的鼻子说:“要不是看在你生了我的份上,今天我不会让你走出这个门去。”
“孩子,你错怪你爸爸了。”
“别提他,别在我跟前提他,我没有这么个爸爸。你要是没事,就赶紧拿着你的钱走吧,我们不需要你们的施舍。”阿莱一脚踢开了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