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你留下做甚?快下山去,洒家有武二陪伴足矣!”花和尚似乎对小五的留下并不领情,却是为了小九尚在敌手。
“小弟断不会舍了二位哥哥,做那苟且偷生之辈!”小五回应决绝,他的性格,本是宁折不挠的,虽然一心报国,若是屈膝招安,决计做不到。
“痛快、痛快!我们三兄弟可在黄泉路上做伴了。”武行者语气悲烈,已有慷慨赴死之心。
三人六目交视,各自心中涌出生死之交才有的感动。他们并非对自家的武艺没有信心,这两年来,铁三角可以说攻无不克,怎会惧了区区乡兵?但现在的敌人中多了原先的兄弟,三十六结义朝夕相处,对彼此的弱点相当熟悉,那宋江一向心机缜密,心狠手辣,从这次暗中招安的计谋便可见一斑,一旦接战,自然不死不休。
“花痴、武二、木毂辘,你们既不认抬举,休怪某无情无义了。”宋江在山下喊着三人的诨号,却有说不出的讽刺。
“矮黑子,洒家等你来送死!”花和尚居高临下,一脚踏住突岩,禅杖横举,如藐视虫豸一般。
“儿郎们,只管听宋统制号令!”知州张叔夜当面封赏,把战场指挥权交给宋江,却是要他出死力,以贼攻贼。
“众家兄弟,取兵刃,攻上山去,拿住这三个逆贼,本官必有重赏!”宋江俨然以朝廷命官自居,却说得不伦不类。
山下鼓声再起,千声呐喊,那最先追随宋江接受招安的十几个好汉,在阮氏兄弟的带领下各持兵器,打起头阵,身后是紧跟而上的海州乡兵。至于被迫受降的第二批好汉,却是袖手旁观。
“二位哥哥,快把箭袋都搜集过来。”小五擎起大弓,占据了一个视野开阔的半山地形,以发挥神射手的最大威力。
“好!先劳小五,待狗官军攻到近前,为兄两个再招呼他们!”花和尚与武行者当即在地上搜刮起来。
本来,按每次出战的惯例,众好汉都背了一倍箭矢以供应小五,刚才下山时全扔下了,倒便宜了这边。
小五俯视一圈,全局已了目在心,他的射远本超过二百步,现在借了山势,又延伸了一倍,可以说从山顶到山脚全在他的弓射范围之内,只要有足够的箭矢,死守当不成问题,便问一声:“二位哥哥,搜了多少袋箭?”
“三十六袋!”武行者一数,恁巧,刚好合了三十六结义之数,众兄弟却要自相残杀了,莫非天意乎?
小五默默一算,加上自己身背的三袋,合计三十九袋,每袋十二枝箭,共四百六十八枝箭,山下的敌人足有上千人,即便自己例不虚发,也只能杀伤一半,连半枝也浪费不得。
“杀!杀……”漫山鼓噪,上千乡兵如潮水般地涌过山脚,敌我兵力过于悬殊,个个心中都生出胜利在握的错觉。
惟独阮氏兄弟带领的十几个好汉,深知三人实力,尤其忌惮小五的神箭,每前进一步,皆以岩石作掩护,分外小心,速度自然不快,原本打的是头阵,却早被心急建功的乡兵超越了。
听到杀声越来越近,小五眯起双眼,避开阳光直射的角度,随意一瞟,就如寻常种稼插秧一般,瞄也不瞄,拉弓就射,“十二连珠”喷薄而出。
那花和尚遮护弱侧,武行者则担起装箭之职,如此小五一气射空五袋箭。
漫山杀声嘎然而歇,众乡兵眼见身边的同伴不断中箭扑倒,就如被割韭菜一般,仿佛敌人暗伏了无数弓手,个个吓得就地打滚,各找掩护,只在山脚前方留下几十个倒地呻吟的乡兵,却是小五手下留情,只伤不杀!至于乡兵中的弓手,则因距离过远而失去作用。
有大胆的乡兵自岩石后探头观察,只见那个满面胡须的汉子昂首执弓,身形伟岸,巍然屹立于半山突岩之上,弓手仅此一人?尽皆咋舌,真是天神也!
压阵的张叔夜亦是神箭手,自忖却无此功力,不由起了爱才之心,将宋江唤至马前,低声询问几句,又扬声劝降:“山上可是小五、花和尚、武行者,你们三个有勇有义,而今国家多事之秋,正需要这等好汉,只要尔等下山,朝廷必当重用!”
“张知州,小子素闻你是个好官,奈何使出阴谋诡计对付我们兄弟?若是堂堂正正赢了小子,自当拜服,有胆便攻山吧!”小五已是铁了心要和二僧共生死。
“小五,你看某手上是谁?只要敢再射出一箭,便取了你妹子性命!”宋江现出枭雄本色,将被软控的小九自人群中拉出,以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小九……”小五声音一沙,原来自己错怪了韩九儿,她并非跟宋江做了一路,可恨这矮黑厮儿重施故计,又拿她要挟自己,却当如何论处?
“宋大哥,小妹知道你疼我,一定舍不得杀我的,是么?”韩九儿男装秀俏,莞尔一笑,压根不把脖子上的锐利刀锋当回事,看得宋江一呆,直若被她瞧透一般,却见她仰面清喊,“哥哥,自古壮士多悲歌,全忠全义不全尸!不要管小妹,只管做个顶天立地的好汉子,不要教后人耻笑!”
“自古壮士多悲歌,全忠全义不全尸!”小五胸口有如雷撞,被唤起和小妮子畅想未来的青涩岁月,却没想到今日要在国家之忠与兄弟之义中做个了断。
“小九妹子,某是舍不得杀你,某是教后人耻笑了,又怎样?”被说中心事的宋江表情数变,面目狰狞地转向山上,恶狠狠道,“小五,某纵使对小九下不了手,可是你只要射一箭,某便扒了她一件衣服,看你怎样?”
“宋江,你……”韩九儿花容失色,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对死并不畏惧,却如何受得了这等污辱?
张叔夜没想到宋江出此下策,皱了皱眉,终于没有发话,用人不疑,宋江既然如此做,自有他的道理。
其余的三十六结义中大半眉眼耸动,要知个个都把小九当成亲妹子,宋江若真是如此羞辱她,等若羞辱众兄弟一般。
本来以宋江的心机,理应想到此节,偏偏一则他刚投效朝廷,急于表现,若连原先的手下都收服不了,岂不教人看轻?二则他对小九一直有外人看不出的企图,这钟隐秘的男女之情,也只有当事人小九心知肚明,但她对他的不齿,却令他生出绝望而毁辱之心。
“矮黑厮儿,你好、你好……”小五目瞪欲裂,他毫不怀疑宋江会如此做,只是没想到他如此下作,或许这才是他的真实面目。
“腌?泼贼、无耻小儿!洒家日你先人!你若敢对小九妹子无礼,洒家一定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花和尚感同身受,破口大骂。
“花痴,某等你!众家兄弟,给我攻山!”宋江一不做、二不休,将刀往地上一扔,一手拿住小九胳膊,一手抓住她的领口一扯,“哧啦”一声,小妮子的颈下肌肤露出来,隐约可见里面红色的肚兜。
“啊……”韩九儿失声羞叫,泪水盈眶,周围是上千男子汉,众目睽睽,这可比一刀杀了她还难过。
“小九……”小五嘶吼一声,扔下大弓,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内心对韩九儿的真实情感,竟是可以为她抛开一切的!
“罢、罢!张知州,小人受降了!”武行者也是“咣”地扔下齐眉短棍,径直走下山去,边走边用海州话嚷道,“老乡、老乡,莫给冷枪,俺也是这块人,以后一个锅吃饭、一个炕困觉……”
“武二,你也是个泼贼……”花和尚眼见最贴心的兄弟也离去,跳脚切齿,一并骂了。小五两眼茫茫,目送着武行者下山的背影,颓然坐倒在地。
就这样,在众乡兵的环伺中,武行者手无寸铁地走到张叔夜马前,纳头便拜。边上的宋江得意大笑:“武贤弟,这才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识!识你个鸟!”武行者蓦地发难,一头撞向手执小九的宋江,那矮黑厮儿猝不及防,被撞得倒飞出去,得此空档,武行者扛起小九,掉头便跑。
横变突生,山上山下诸人均未反应过来,除了宋江,他抢过一个乡兵的长枪,最先追出,羞恼之极:“武二休走!”
“竖子敢诓本官!”张叔夜也是大怒,张弓搭箭,瞄准武行者的后心,他一手百步穿杨的箭法,若一箭射出,武行者哪有命在?
却听得破空“嗖”响,竟有一箭抢先而至,张叔夜“啊也”一声,栽下马来,肩头已中一箭,乃是小五及时出手相救。
“武二,洒家接应你了!”花和尚又惊又喜,抓着禅杖俯冲下来。
此时攻山的众乡兵都醒过味来,纷纷从各自掩身处跳出拦截,山下的弓手也在头目的指挥下放箭阻击。
小五如何耽搁?那箭儿飕飕不绝,压制住截击的乡兵和弓手,也就是弓力和箭法同样超绝的他,才能在如此险地掩护武行者和小九上山。
武行者自幼耍遍白虎山的,地形甚熟,跳跃起纵,健步如飞,离接应的花和尚越来越近,只要二僧会合,又有小五空中覆射,再无人可奈何。
憋了满腔火的宋江一面追击,一面用枪格挡小五的冷箭,越滞越后,眼见赶上无望,终于发下狠心,一个冲步,扬臂挥手,竟将长枪当作标枪投掷出去,那一枪贯了全力,去势迅疾,直插向武行者后心,若给它钉实,势必连小九也被贯穿,却是一枪两命。
“武哥哥……”伏在武行者肩上的小九看得分明,尖叫提醒。
“武二小心!”“武兄当心!”花和尚和小五同样看见,却是鞭长莫及。
好个武行者,听声辨向,于几乎不可能之境来个旱地拔葱,生生跃起,可惜忘了身上多一人重量,只跳到平时一半的高度,那长枪瞬间而至,扑地插入大腿,他一声闷哼,掼倒下来,又因为双手抱着小九,仅以双膝着地,下面尽是硬岩,只听“喀嚓”一声,膝盖骨已被撞裂,他疼得又是一声低吼。
“众家兄弟,快捉拿逆贼!”宋江早已滚到一块岩石后躲避小五之箭,见一枪得手,大喜向下面发令。
海洲子弟素来悍义,见强匪受伤倒地,若再拿不住,却是羞见家乡父老,一个个亡命掩杀上来,却也学乖了,在行进中借助岩石以避那个神射手。
“武哥哥……”韩九儿看得最真切,武行者的大腿血流如注,双膝也被鲜血浸红,不由泪流满面。
小五只看到武行者腿部中了一枪,却坐倒在地,而韩九儿在哭,也不知他伤得多重,再不手下留情,每一箭必杀一人,在两人身边筑起一道死亡之网。
武行者强忍剧痛,将长枪自腿部抽出,趁小五为他争取的宝贵间歇,撕下袍角,随便包扎一下,便握紧长枪,准备近战。
此时,双方并未真正接战,却已杀红了眼,众乡兵见同伴死伤甚重,也去了怯战之心,齐齐发喊,如蚂蚁啃肉地叮上来。
“武二、小九,洒家来了!”花和尚刚冲到近前,已被十数个乡兵围拢,他状若疯魔,禅杖每一击出,必有一个乡兵胸开脑裂。
“花痴,小弟不行了,带小九走!”坐地不能起的武行者挥枪乱戳,将那突破小五箭网的乡兵打回去。
“武哥哥为我伤成这样,小妹怎能弃你不顾?”小九泪水涟涟,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杀敌分忧。
“兄弟,坚持住!”花和尚以一步一杀的艰难速度,向武行者接近,进到数步之距,身边的乡兵越聚越多,已是寸步难行。
“阮小二,你们还磨蹭甚么?”宋江见自己带出的手下落在乡兵的后面,厉声发问。
阮氏兄弟对视一眼,犹豫不决,虽说投效了朝廷,但真要捉拿朝夕相处的兄弟,委实下不了手。
“违抗军令者,杀无赦!”宋江感觉大折颜面,抛出了重话。
这十几个好汉闻言,方不敢犹豫,分成两队,一队攻向花和尚,一队围向武行者。随着这班身经百战、知己知彼的故兄旧弟加入战团,花和尚和武行者顿时压力倍增,连小五百发百中之箭也被精于格挡的好汉挡住,威力大减。
彼此了解至深,杀着攻敌必守,花和尚尚能坚持,受伤的武行者却是连连遇险,若非对方顾忌伤着小九,早就不支。高处的小五心急如焚,既想下去接应,又不敢舍了这一制空点,却是左右为难。
武行者已成血人,蓦地扫开一个空档,支枪而起,单臂抓起小九,大喊一声:“花痴,接住!”
“啊!”韩九儿尚未反应过来,已腾空而起,飞向另一战团的花和尚。
“武二!”花和尚狂吼一声,一招横扫千军,抄手接住武行者抛来的小九,瞪向身边这一个个刀戈相向的结义兄弟,双目血红,“挡我者死!”
众好汉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让出一条上山的道来。
“给我杀!”一直缩在后面指挥的宋江,见落在网中的鱼儿要被放跑,如何甘心,抄起一把刀冲上来,以身作则地向前一捅,正插进武行者的后背。
武行者艰难回头,不敢相信了结自己的竟是曾经尊敬的带头大哥:“宋大哥……”
“武哥哥……”韩九儿眼泪飞洒,哭倒在花和尚肩上。
“武兄!”注意力随着韩九儿而转移的小五,没想到自己一个愣神,武行者已遭了宋江毒手,也是哭喊一声。
“好兄弟,一世人!”花和尚眼见武行者不活了,像个孩子似地放声大哭,仰天长啸,用三十六结义平时最爱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为兄弟送行。
“好兄弟,来世见!”武行者转向花和尚和小五的方向,嘴角冒出鲜血,露出一丝微笑。
“某先送你这个好兄弟上路!”宋江眼露阴狠,刀把一拧一送,才抽回来。
鲜血泉涌,武行者的尸身兀自不倒,周围的阮小二等人皆面现不忍,扭头他视。
“好兄弟,一世人!”被迫受降的第二批好汉见武行者死得如此惨烈,再也忍不住,不知哪个带头,一声喊,各自抢了身边乡兵的兵器,杀上山来。
其时张叔夜已受伤回城,原本指定宋江指挥,偏偏这矮黑厮儿先对义妹如此,又对兄弟这般,手段无耻,下手狠辣,一点不念旧情,无论是乡兵还是追随他的兄弟,都感到寒心。
相形之下,花和尚、武行者和小五三个的义字当头,武行者为救小九的舍生忘死,无不令众人折服,再加上迫降的这批好汉突然反水,众乡兵人心浮动,一时大乱。
反水的好汉仿佛找回三十六结义叱咤南北的战魂,个个就如疯了一般,端的是遇佛杀佛、遇魔杀魔。众乡兵何尝见过如此阵仗,勉强抵挡一阵,便作鸟兽散。
到得最后,在白虎山上对峙的两群人,恰是当日的三十六结义,经过方才的一场乱战,只剩下不足二十人,俱是血衣挂彩。
一群以宋江、阮氏兄弟为首,另一群簇拥在花和尚、小五和小九的身边,双方人数相当,唯一不相当的,就是心头那股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