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二、阮小七,尔等可是要陪矮黑子下黄泉么?”花和尚的脸上糊满鲜血,只露出两只铜铃似的大眼,闪着寒光。
“哥哥,俺们回梁山泊吧,这等提头打杀的日子,俺是厌倦了,还是做个渔民自在快活。”早在兄弟勾心、手足相残的漩涡中挣扎的阮小七,首先扔掉了手中刀。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在阮小七的表率下,与他一侧的好汉纷纷掷下兵器。
“宋大哥,自重!”阮小二终于做出取舍,跪倒叩别。
“阮小二,你也弃某而去?”众叛亲离的宋江,眼露绝望。
阮小二起身不应,既不看带头大哥,也不看花和尚等人,自顾领着一班兄弟,飘然离去,自此江湖上少了一伙杀人如麻的强匪,水泊中多了几个渔歌唱晚的隐士。
“尔等……却待怎样?”只剩下孑然一身的宋江,见花和尚等人围过来,把个血染朴刀横在身前,一步步后退,从未如此色厉内荏过。
“以血还血、以命偿命!”花和尚森然冷笑,以禅杖的锋利月牙封住宋江前后去路,打定主意要超度这个奸徒。
“花兄,逝者已矣,杀了他,武兄也不能起死回生。”小五想起武行者的惨死,眼圈又是一红,但对宋江痛恨之余,又顾念旧情,毕竟入伙以来,这厮照顾韩九儿甚周,对他也不薄。
“这厮心眼太坏,手段忒毒,若留下他,岂不是在人间害人?”花和尚说着就要动手,论武艺,宋江远不是他对手,况且边上还有这么多同仇敌忾的兄弟,收拾这厮就如杀鸡一般简单。
“花佛爷、小五哥,你们大仁大量,且饶不才一条狗命吧。”宋江的额头全是细汗,忽然抛刀,扑通跪倒,如捣蒜一般地磕头求饶起来。
众好汉大感诧异,皆面露鄙夷,这曾经的带头大哥,竟是如此贪生怕死、没有骨气,枉大伙跟着他许久。
花和尚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见宋江如此,手中的禅杖再也打不下去,只好懊恼道:“矮黑子,你是汉子就站起来与洒家厮杀,只要胜了洒家一招半式,便任你走!”
“花佛爷,佛家慈悲为怀,你就造个七级浮屠吧。”宋江如何敢跟花和尚动手,居然鼻涕眼泪一起流将下来。
“花哥哥,万不可饶了他!只管动手!”众人中惟独韩九儿没被宋江的眼泪打动,在花和尚身后脆声催促。
小妮子的这一声却嫌迟了,蓦地,宋江借着磕头之势,抢入花和尚怀里,紧接着自他裆下钻出,刚好扑到小九面前,手臂一绕,将她脖子箍住,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精亮的匕首,抵住她咽喉,已是第三次使用此计了。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等众好汉反应过来,将两面三刀、诡诈毕现的宋江围在中间,却投鼠忌器了。
“宋江,何须如此?”小五晓得着了对方的道,沉声劝解。
“花哥哥,你怎么了?”不曾想,被宋江挟持的韩九儿不管不顾地尖叫起来。
“花兄?”小五这才奇怪上当的花和尚竟没有吼骂,转头一看,只见他两眼发直,身子摇摇欲坠,胸口竟有鲜血汩汩淌出。
小五魂飞魄散地扑过去扶住花和尚,一看心脏部位竟多了一个窟窿,分明是宋江在方才抢身之际以匕首所戳,不由慌作一团地扯下袍角为他包扎止血。
“小五,洒家不行了。”花和尚虚弱地摇摇头,声音越来越低,“哥哥最后送你一句话,永不再有妇人之仁……”
“花兄!”小五眼睁睁地看着花和尚在自己怀里咽了气,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伤心更甚武行者之死,只因花和尚可以说是因他而死,而这血的教训只教给他一个真理,永远不要姑息敌人,他已欲哭无泪,慢慢转身,面上恐怖的表情直将宋江也吓了一跳,赶紧将小妮子箍得更紧。
“花哥哥他……”韩九儿见小五这般模样,已知不妙,又是泣不成声,雨打梨花泪纷纷。众好汉也是个个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宋江。
“矮黑厮儿,尔听好!”小五一字一顿道,“我必杀你!”
“好、好!”手上沾满了兄弟鲜血的宋江,露出一切尽在掌控的狞笑,“先让小九妹子把某送到安全所在再说不迟。”
“宋哥哥,小妹先多谢你对我的好!”不期韩九儿忽然止住哭泣,声音说不出的温婉娇腻,听得宋江和众好汉俱是一愣,便见她的纤柔右臂自不可能的角度向内一翻……
“啊!”宋江一声惨叫,那只执匕首抵住小九粉颈的手掌居然从腕而断,一蹦一跳地落在地上,疼得他的另一只手下意识松开小妮子,握住白骨红肉分外糁人的断腕。
“宋哥哥,多谢你教给小妹防身的玉女三式、多谢你赠给小妹杀人不沾血之凤匕!”韩九儿优雅转身,笑中含泪,手中不知何时也多了一把匕首,制式与宋江断手中的那把一模一样,“这‘玉女解腕’还真管用,轻轻一下就切掉了你的手,宋哥哥真是不藏私啊。”
众好汉哪晓得事情竟有如此转折,无不惊喜欣慰。小五早一把将韩九儿拉到身后,眼眸收缩,腮肌绷紧,鄙视着眼前的可怜虫。
“我的手……”宋江做梦也想不到废了自己的居然是一个不会武艺的娇弱小妮子,更想不到那招数就是自己为接近她而苦思冥想出的玉女三式,那利器则是自己将一对削铁如泥的龙凤匕首居心有意一分为二献出的殷勤。
这一切,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来形拟宋江都嫌太轻了,更似乎上天借小九的手来惩罚他的不仁不义,正所谓机关算尽,反算了卿卿性命。
“呵……呵……”宋江张口喷出一泼鲜血,却是懊恼、悔恨、不甘等诸多内火攻心所至,哈哈狂笑,状若癫狂,一脚高一脚低地向山下冲去。
早有几个好汉想要拦截,却被小五挥手制止,韩九儿以为他又起了恻隐之心,当即提醒:“哥哥,这厮又在做戏,莫再吃他骗了。”
“晓得!”小五如何再犯第二次错误,不紧不慢地擎起大弓,搭箭张弦,瞄准逐渐加速狂奔的宋江。
但凡神射手,皆是凭那千锤百炼的目测直觉,开弓便射的,若瞄久了反而会降低拇指扣弦的敏感度,影响命中率。小五也不例外,尤其这两年的江湖转战,更令他的射术登峰造极,臻至化境,甚至能憋着一口气,瞄也不瞄,射出三十六箭,箭箭中前箭,名之“三十六星宿”,端的独步天下,无出其右者,只是他一直以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而不自知也。
但此刻,小五却一反常态,张着拉若满月的大弓,一动不动地瞄着越去越远的宋江,迟迟没有放弦。
那装痴卖癫逃窜的宋江,初时尚担心小五的神箭,不时曲折佯动,待见过了山脚,身后还无动静,以为又瞒过他,算算距离,只要再跑个二、三十步,便彻底安全,心头狂喜,奋起吃奶之劲,向前狂奔,眼看活命在即,却听得脑后一响,就见自己的口中倏地钻出一只带血夹白的箭头,他的脑中最后转出一个念头“某完矣”,尸身便扑倒在地。
“武兄、花兄,小弟为你们报仇了!”小五哭喊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地,心头没有任何报仇后的喜悦,众好汉也无不默然而泣,跪倒一片。
众好汉就在白虎山之北,起了一个大坟,将二僧和其他死义的兄弟葬在一起,立个好汉碑,海州百姓后来称之为“好汉茔”,一直存至后世。
至于宋江之尸,却无人收殓,最终葬了鹰狼之腹,算是死得其所,与禽兽为伍,一代枭雄如此下场,并不为世人所知。
有名士李若冰听闻张叔夜招抚三十六结义,作诗赞曰:“去年宋江起山东,白昼横戈犯城郭。杀人纷纷剪草如,九重闻之惨不乐。大书黄纸飞敕来,三十六人同拜爵。狞卒肥骖意气骄,士女骈观犹惊谔。”
次日晨,为死义兄弟守了一夜墓的众好汉不宜久留,商讨出路,有几人也要效仿阮氏兄弟归隐山林水泊,另四五个壮志不息者,却要推小五和小九为首领,再扯义旗。
小五对江湖生涯已无任何留念,坚辞不受,只要归乡,还是小九再尽军师之责,说出一席话来:“众位哥哥,且听小妹一言,而今世道不好,避隐于世乃自善己身,若不甘蛰伏,亦有用武之地。我观天下大势,不出数年,当有百年未有之乱,那才是英雄拔起之时。众位哥哥何不回郁洲大岛暂栖,静观其变,同时潜心经营山寨,守住根本,以作再次举义之根基。若小妹不幸言中,必与哥哥重回山寨,领大伙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如何?”
众好汉一听,皆觉有理,便与小五相约再见之期。小五略一沉吟,暗想来日方长,先安抚住众兄弟,若真有乱世降临,自己也有信心将这班兄弟引往正途,做那救民于水火、解国之危难的正事,便点头答应。
于是众好汉分作三拨,洒泪而别。小五和韩九儿自是一路,依旧扮作兄弟,往西北而行,算起来,这一趟归乡之路足足走了两年多。
正当早春二月,路边的柳树儿刚在发芽,大地兀自苍茫一片。二人沿着偏僻土路步行,准备到前面的小镇买骡马代步。
走到半途,小五觉得口渴,便到路边的小涧饮水,头一伸出去,只看到水面照出一个满脸胡须的汉子,不由一呆,摸摸硬戳戳的下巴,心道是恢复本来面目的时候了。
手边并无剃刀,小五想起韩九儿那把锋利的匕首,便向她借用。小妮子则想把得自宋江的龙匕转送给他,小五如何接受这害了兄弟性命的凶器,只借了凤匕。
剔去蓄了两年的胡须,小五备觉清爽,却要从此挥别这一段荡气回肠的生命历程,转趋星火不息的报国之志,自此终生不须。这一独特的行为,不仅令视男子有须为美的同代人觉得奇怪,更教后世的史学家百思不得其解,怎地也想不到他的动机竟跟梁山水泊这一段隐秘的历史有关,更想不到名著《水浒传》中的阮小五原形竟是另有其人,而其人之真身,更是一个辉映日月、震烁古今的绝顶人物。
次日,往河朔方向的官道上,多了两个骑骡少年,一个俊面一个粗脸,以兄弟相称,行囊甚简,引人注目的却是粗脸少年手中的铁枪,看起来相当沉重,非一般人能使。
小五的脸色亦同铁枪一样沉重,仍沉浸在失去兄弟的哀痛中,那张惯常使用的大弓却用布包裹起来,以免被人认出是三十六结义当中的兵器。韩九儿知他心意,也自伤感,难得地没有多话,只管默默赶路。
海州离相州约莫六日路程,二人于第五日过了黄河,进入河北西路,官道上的来往行人多为河朔口音。两年离别,一朝临近故乡,由不得韩九儿不激动,将骡子打得飞快。
到晚上寻下处落脚,一问店小二,已到相州地界,距离州治安阳县不过几十里,韩九儿满心欢喜,吩咐店家在宿房内摆起一桌酒席,要与小五庆祝。
小五是心重之人,情义耿耿,兀自锁眉不展,不像韩九儿少女心轻,说放下就放下。小妮子却要化解他的心结,只说明日便到家,现在可以变回女儿身了,将他撵出门,等她更衣换衫后再一起吃饭。
小五独自到客栈的牲口棚兜一圈,照看一下坐骑,等他转回客房时,见门已大开,坐在酒席旁大吃大喝的却不是换回女装的韩九儿,而是一个五官粗俗的麻脸汉。
他大惊上前,急得有些口吃:“这、这位兄台,可、可曾见过我兄弟……我妹子?”
麻脸汉眼露诧异,嗡声嗡气道,“俺不认识你小子,又何曾见过你甚么兄弟或是妹子,这是俺的宿处,你胡乱闯进来,好生无礼!”
小五一愕,莫非自己走错了房间?回到门口左右一打量,应该没错,又再回房,拿眼睛瞟住麻脸汉,同时掀开床幔,自己的铁枪和大弓豁然在床底,确认无疑,却不成到了家门口,小妮子又被人劫了,这是第几回了?天意弄人,直恁命苦!他一个箭步,挡在门口。
“你到底是何人?将我妹子藏在哪里了?”小五厉声喝问,耳听八方,房内并无他人呼吸,对方应有同伙接应,不敢丝毫大意,双手似掌非掌、似爪非爪,只待一言不合,便拿下汉子。
“你妹子?你小子长得这般粗鲁,怎会有如此千娇百媚的一个妹子?俺倒看你像个拐子,可敢与俺见官?”麻脸汉毫不畏惧,这番话不啻自承见过小妮子。
“恶人先告状!”小五大怒,上前一把扯起汉子胸襟,又感错落,怎地一个七尺男儿,身子这般轻巧?
“小子放手!你一再挑衅,俺可生气了!”麻脸汉嘴上如此说,眼中却泛出盈盈笑意。
“你是……”小五面粗心细,已经发觉不对,待见麻脸汉的脖子雪白粉嫩,又无喉结,心头明亮,不由会意一笑,索性陪小妮子做戏下去,“我与兄台有缘,可否坐下共饮?”
“好!你既爽快,俺也不用一人喝闷酒,快坐、快坐!”麻脸汉豪气大叫。
“我便不客气了!”小五竟不知小妮子何时学了这手易容绝活,她本擅长模仿人声,又在好汉堆里滚了许久,扮起江湖汉子,端的出神入化,若非她故意卖出破绽,便是神仙也要骗过了。
“来!俺敬你!”麻脸汉为小五斟了一杯酒,自己喝的却是清茶。
“多谢!”小五胸中酒虫涌动,一饮而尽。
两个“素不相识”的“汉子”一见如故,相见甚欢。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小五一洗多日愁苦,开怀畅饮,终于抛开了逝者之思,转回对生者的团聚之盼。
小妮子见他展颜,不胜欣慰,却又早有谋划,干咳一声,强忍娇羞,要借着麻脸汉之口,试探小五对自己的情意:“俺多嘴一句,看你与你妹子既非血亲,却如此亲密,莫非对她有意?”
“兄台,这是扯哪了?”喝至半酣的小五,冷不防听小妮子有此一问,竟不敢回答,只顾自斟自饮,掩饰真实的内心。
“不行,俺非要听你说!”羞话既已出口,如何收回,小妮子不依不饶,却又扭扭捏捏,低头弄着衣角,浑忘了自己现在身份,男儿样女儿态,模样甚是滑稽。
“我……”小五看着这张麻脸,想到隐在下面的绝色姿容,心头泛起异样的感觉,两人几经磨难,不离不弃,早已超越了从主关系和结义之谊,道是无情却有情,如何自欺欺人,终于酒后吐真心,“我与妹子本是素昧平生,却机缘巧合,一起走过万水千山,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男子汉大丈夫,自当顶天立地,怎可挟恩图私?更何况我已有妻室,如何敢生妄念?只求她一生长远,儿孙满堂,便此情足矣。”
“哥哥……”韩九儿如何忍得住,一头扑过去,泪水涟涟,原本宽解人的人,倒把自己绕进去,只是那份暗藏芳心已久的深情,此刻再不表白,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