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姑娘安好!”虽然四周无人,小五亦做足礼数,俯首加敬,这是二人回到乡土后的第一次相见,却成离别。
“你要走了?”韩九儿开门见山,回来有些日子,她俏丽的面庞不仅不见丰润,反倒在一袭华裙的映衬下分外清减,难道锦衣玉食的豪门娇宠竟不如风雨飘零的江湖生涯?
“小人离家太久,该回去侍奉父母了。”小五目不斜视,有问有答。
“记得常回来走动。”小妮子星眸湿润,明知他一旦离开这道门,便与韩府再无瓜葛,若想再见,却是难上加难。
“哦,小人还要去跟先生告别……”小五不置可否,也不敢在此耽搁过久,以免被人撞见说闲话。
“哥哥走好!”韩九儿内心的依依不舍尽化作这四个字。
“九姑娘保重!”小五扭头转身,大步离去,将对她的那份怜惜关爱,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韩九儿扑在门边,目送着小五远去的背影,从未有过这一刻的酸楚和凄切,她已非从前那个可以任性玩耍的黄毛小丫头,自从回家后,父亲管教愈严,这深闺大院、宅门重锁,将一颗砺雪孤放的芳心牢牢地禁锢,日渐枯萎。
“九丫头,鹏飞长空,也须娇鸽翔伴……咳……咳……”韩老相公不知何时出现在孙女的身后,一对昏朦的病眼并未失去洞察人心的睿智。
“阿翁,你说甚么呀?快去歇息……”小妮子赶紧搀扶老人回屋,她那略显苍白的粉颊,却难得地飞上一抹动人的红晕,少女的隐秘心事,在最疼爱她的祖父面前无处遁形。
独辟一角的昼锦堂书楼,矗立在簇簇的青竹环抱中,书香和竹香混合在一起,令人心沁,小五步履放缓,曾几何时,这是韩府最吸引他的所在。
他深深地吸口气,将刚刚因韩九儿而乱的心神回复平静,敲门而入:“先生,在否?”
“小五,坐!”正坐在案几旁读书的先生闻声抬头,见是小五,微笑颔首。
“承蒙先生以往看顾,小人辞行来了。”小五却不敢坐,躬身一礼,先生于他有半师之恩,虽然相处日短,却受益颇深。
“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且送你个临别赠言,弃燕雀之小志,效鸿鹄之高翔!”先生似早知会有这么一天,一点也不惊异。
“小人铭记先生教诲!只是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小五语气伤感,他本是敏感之人,与韩府两个最亲密之人先后相辞,正是黯然**者,惟别而已矣。
“今宵晓风残月,明日海角天涯。心里存,何须念?”先生捻须点拨。
“尚不知先生大名?无以寄心思念。”小五只知先生姓黄。
“我薄名一个‘策’字,昔年入元佑党籍,蒙韩公眷顾,收容府中。我有子黄纵,与你年岁相仿,最爱兵法,俟小五鹏飞之际,可令其辅佐左右。”先生第一次谈及自身,亦有报国无门之感慨。
“先生高看小人了。”小五见先生以子相托,内心既感动又惶恐,也解开了先生满腹经纶却屈居韩府门下之迷,原来他是被蔡京打入元佑党籍的士子,不仅自己终身不得为官,就连子孙也不得参加科举。
“秀才不出门,尽知天下事!而今妖孽纷生,边庭不稳,此是大乱将至之兆!小五,乱世出英雄,你辈出头之日到矣,好自为之!”先生语重心长。
“小人受教了!”小五心头凛然,先生竟与韩九儿所见略同,皆言乱世将至,难道大宋终要面临一场腥风血雨的浩劫吗?
小五先喜后忧,喜是用武有地,忧是忧国忧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乱世之中,他又岂能独保父母妻儿,宁愿一生碌碌,惟愿天下太平。
只是,历史的走向,又岂是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或许,真有凭一己之言行而影响历史的个人,却是极少数敢于逆天而行的大奸大雄!
“爹爹,老家是甚么样子?比我们原来的家好么?”岳?稚嫩的声音将小五自物外神游中唤醒。
“哦!好,自然好!”小五将与自己共骑一骡的儿子抱紧,爱怜地抚着他的三搭头。
“爹爹,那是甚么鸟?翅膀好长,身上还有一抹白!”第一次走远途的岳?,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手指蓝天上的一个黑点,好奇发问。
“哦……是玉带雕。”小五聚起目力,才看清那头通体溜黑的鹰隼身上有一道白纹,心道儿子明目眺远,倒是天生练武的好材料,又回头看看浑家,“娘子,要不要歇脚?”
“不累,赶路要紧。”刘荔坐在装着不多家当的骡车上,头顶帷帽,垂下方幅紫罗遮蔽半身,挡着渐高渐热的骄阳。
这是一条自州治南下汤阴的官道,永和乡孝悌里位于汤阴县东南,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一家三口和睦美满,令路上行人见羡。
日近正午,一家三口下了官道。走在乡间土路上,小五远远就看到家门前的一棵大树,面露欣喜,遥指教子:“?儿,这是我们家的大槐树,每到春天,槐树长花,其味甘甜,你的太婆婆最爱吃。爹爹幼时,时常攀树摘花,侍奉你的太婆婆。你日后也要如此孝顺爹娘,晓得么?”
“晓得!”年仅三岁的岳?一知半解,却乖乖点头。太婆婆是民间对祖母的称呼,岳?的太婆婆便是岳飞之母姚氏。
小五夫妻离乡已有三年,又添了幼子,但田间干活的乡人还是认出了他一家,纷纷热情招呼。
这回是真正的到家了,小五胸中暖流翻滚,叫儿子跟这些看着自己长大的乡亲一一称呼问候,岳?清脆的童声为这片凝重古老的土地平增了无限生趣。
不知不觉近了家门,小五打量着萦绕着儿时记忆的蓬门筚户、茅茨泥墙,心底充斥着游子归家的激动,抱着儿子翻身下骡,又将浑家扶下车,携妻带子,直奔半掩的柴门,隔墙便嚷:“爹、娘!不孝儿回来了……”
当晚,岳家朝南的正房厅堂,一张不大的四方素木桌,置上只在年节期间才加罩的圆桌面。为了给几年不见的儿子接风洗尘,老母亲姚氏亲自下厨房忙碌,五儿媳妇则在厅房间穿梭端菜,桌上已摆好各色碗碟,装满了乡野时蔬,以及汤饼、麻油煎饼、菊花饼之类农家主食,还有一盆小米粥,最后端上的是一盆四喜大肉丸,应了合家团圆之喜。
小五的家境在乡里属于中下,父亲岳和是典型的河北农民,为人忠厚纯良,勤劳本分,乐于助危济难,原本有上百亩自耕田,只因连逢灾年,收成锐减,又要周济贫苦的乡邻和逃荒乞食的灾民,不得已典卖田地以度难关,至今只剩薄田几十亩,尚能自给自足。
小五的母亲姚氏更是身具传统美德的贤妻慈母,温婉恭良,勤俭持家,她与岳和成家后,先后生了四子都夭亡,生下小五时已是中年,取名岳飞,小名五郎,后来又生下六郎岳翻,加上已经嫁人的大女岳红,虽不算人丁兴旺,也是儿女双全。
岳和夫妇虽只两个儿子,却无任何娇纵,鞠育严教,以身作则。是以,当小五成家后,在家里并非不能负担的情形下,也听从父母之命,带着新婚妻子独自出去谋生,以锻炼自立的能力。
小五兄弟自幼就从父母身上学到了淳朴无华的品质,吃苦耐劳,孝义热肠,为乡里称道。俩兄弟唯一不同的是,小五喜爱读书,小六却一见文字就头疼。
那时节,农家子弟读书,并非有科举登第的幻想,却是为了看懂官府赋役榜贴之类的文字,略通文字既可。至于像小五这样视书如渴的,却是异类了。岳和从一个农人的角度,自然不赞成五郎的不务正业。只有姚氏理解儿子的大志,给了他最大的支持和鼓励。所以小五和母亲的感情最深。
开饭前的当儿,厅堂内的岳和抱着孙儿又逗又弄,享受天伦之乐。小六早早地坐在桌前,口水直流地盯着平时难得一见的丰盛菜肴。小五则跑到了厨房帮母亲烧火,这是他小时最爱的一件事,因为可以借着炉灶的火光,在满屋蒸饭的香味中,温暖而安心地看书。
“五郎,快去吃饭吧,你弟弟一定等急了。”站在灶前做汤的姚氏,慈祥地扫了离家太久的儿子一眼,他真长大了,甚至,她能从他孝顺的目光中看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锋芒。
知子莫若母,姚氏隐隐猜到儿子这三年的经历远非他说的那样简单,不过,既然他不愿说,做母亲的,当然相信自己的儿子,他,一定不会走上歪道的。
“娘,你也一起吃吧。”看着老母亲因日夜操劳而佝偻的身影,小五情不自禁地央求道。按规矩,无论贫门富家,女人都是不能和男人上一个桌子吃饭的,自古亦然,通读古书的小五不是不知道,但那一段不为人知的闯荡生涯改变了他很多固有的认知。比如,书上的东西并非都是正确的,像那兵法,就不能拘泥死守;再如,那女真人的男女,不分尊卑共食共娱固然不妥,但汉人的一家之中,养育子女、奉献最大的母亲却只能守在桌边、吃些残羹剩菜,这又是哪个非娘养的古人定的破规矩!
“傻孩子,为娘有你这句话就知足了……”姚氏依旧像对待幼时的五郎那样拍拍他的头,这个孩子天生至情至性,她反怕他日后在这一点上吃大亏。
大桌上,岳家祖孙三代的男子聚齐,见父亲一动箸,小六就将瞄好的一颗大肉丸掐进自己的碗里,他才满十六,正是长身体的年纪。
小五也夹了半颗肉丸,却是喂腻在祖父怀里的岳?,这小子,一点不认生,两只小手扯着祖父的胡子不放,不过一吃到祖母做的美味肉丸,立刻转移目标,用手去抓。
“五郎,你回来正好!老爹年纪大了,六郎年纪尚幼,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操持了。”一家之主岳和有儿有孙,颇感欣慰。
“爹爹……”小五面有难色,他知道父亲对他的期待,却另有想法,本不敢现在就提,哪晓得父亲却发了此话,不能不应,“父命子从,本应不敢违背。只是如今世道不好,儿子想靠这一身武艺,谋个出身,也是为爹爹长脸,为祖宗增光……”
“俺的儿,不是老爹小看你,只是这武人哪有出头之日?还不如个穷酸才有出息!”岳和哂笑一声,他虽是一个农民,竟也瞧不起武人,可见大宋崇文轻武的国策荼毒之深,又道,“外头是有点乱,但还能乱到俺们这里来?五郎,别在韩家呆了几年,就把心儿养大了,俺们草民百姓,看家守舍的,才是本分!”
小五是至孝之人,长这么大,从未违背过父亲的意思,方才的回应已是最大极限,听父亲如此一说,不敢再辨,诺诺点头,暂且压下一腔报国之志,从长计议。
正是春忙时节,小五泥脚归田,专心打理庄稼,又嘱咐浑家小心侍奉公婆,以尽人子儿媳之孝。
那刘荔婚后一直跟着夫君在外,小两口的生活相当轻松,如今一下子照顾一大家人的日常起居,自然累多了,不由怀念起寄身韩府的悠闲岁月,心里颇有微词,时常在枕边向夫君诉苦。
小五只有安抚浑家,还要忙里偷闲,教习弟弟武艺。小六不喜读书,却是舞枪弄棒的材料,有了哥哥这个好师傅,真真如鱼得水,时常把分配给他的农活也让哥哥代劳,自己躲到一边练武,他见射箭实在追不上哥哥,便只把心儿全放在枪上,时间久了,竟能跟哥哥斗得不相上下。虽然小五是为了鼓励而让弟弟三分,却也为他的进步感到惊喜。
看起来,小五是听从父亲的话,专心当一个田舍郎了。但正如韩九儿与先生黄策预见的那样,大乱将至,无人无地可以幸免。
话说四月末,不断增兵的大宋官军终于平息了方腊起义,朝廷便以为天下太平,重起花石纲,对百姓搜刮更甚,民心更加不稳,盗贼云起,各地官府不得不扩招乡兵,以维护地方治安。
孝悌里里正早听说岳家两子好武艺,便来找岳和,要抽征一子。民不与官争,岳和虽然满心不愿,也只有让受过历练、年岁又长的五郎应募。
里正再问小五入何种兵役?按岳家属于乡村下户的第四等级,也只能在乡兵的最下一级――弓手和游徼中选择其一,弓手司职逐捕盗贼,游徼负责巡查缉捕,虽然职责相近,但顾名思义,在使用兵器上还是有所区别。
小五毫不犹豫地选了游徼一职,一则不想显露自己的射术,二则当个游徼可多操练近身兵器。只是一心报国的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做了一个最末等的乡兵小卒,不过好歹比当个村夫离志想更近一些。当下辞别父母妻儿,前往分属的市服役。
按大宋地制,一县之下有镇、市等商业网点,又有乡、里等农业区域,便是后世的城市和农村之分。
小五分属的新浦市到孝悌里不过半个时辰,但按规矩,只能每隔数日才回家一次,平日里,他只和几个老游徼在市面上来回逛荡,抓抓小毛贼,处理些鸡皮蒜毛的街坊纠纷。
眼看这种呆顿沉闷的日子跟自己向往的兵营生涯相差甚远,小五浑身有力无处使,便在老游徼的撺掇下酗起酒来。
这日闲来无事,当完值的小五又被老游徼拉去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方返回宿处。正当夏夜,暑热难当,他便解开袍襟,露出半个胸口纳风。
拐过街角,便见一盏昏黄的灯笼照着一个阴阳幡,小五醉眼一斜,认得这个常在此摆摊算命的汉子,平时他从不迷信相士,但今日喝醉了,又被风儿一吹,却是突发奇想,要为自己算上一卦。
小五摇摇晃晃地走向卦摊,胡乱揖了一礼:“李相士,且为我算算。”
李相士正懒坐破凳,手摇折扇,见有客上门,热情应道:“原来是岳五哥,算何卦?”
“自然是问前程。”小五随口道,好像男子大多算这种卦。
“烦岳五哥报上字号和生辰八字。”李相士相当老练。
小五如实报了,便见李相士两眼一翻,手指拈动,口中念念有词了半晌,蓦地惊叫一声:“啊也!岳五哥,你好命,日后以武晋身,官至两府。”
宋人口中的两府即宰执,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廷重臣,小五不由吃了一惊,自家虽有猛志,却也不敢有此奢望,这李相士一定是妄言讨赏,却听他又一叹:“只是结局不好,我有一批:恨君不为酒肉客,烟花深巷无风波。”
小五见他如此说,倒有些半信半疑了,却想探探相士的真本事,又问:“再算算我浑家的命如何?”
李相士依旧问了姓名八字,又神鬼一通,解道:“尊嫂的命却差了,刘荔的‘?’字是草下三把刀,刀者,分也。尊嫂将来要三易其夫。”
小五原本想托个好口福,却没想到李相士这样说自己的浑家,顿时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对着妖言惑人的这厮就是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