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跪下!”次日,岳家正房内,自衙门领了儿子回来的岳和怒不可遏,手执一根粗柳条,令小五跪在堂前,褪下袍衫,露出后背,一顿鞭挞,边打边骂,“畜牲,俺岳家数代忠厚,你可好,不仅酗酒,还吃醉打人,害得老爹上衙门挨训,真是光宗耀祖啊……”
自觉理亏的小五跪地垂头,任那软茬硬梗的柳条落在光背上,留下一道道血红的鞭痕,不作任何解释。
偏偏这对父子都是直脾气,岳和见儿子没有认错求改的意思,愈发恼怒,将柳条抽噼啪直响,可疼杀了躲在门后偷听的刘荔,赶紧抱着岳?去找田里忙活的婆婆。
姚氏听说五郎要被他爹打坏了,急得高一脚、低一脚地跑回来,一见岳和仍在打骂不休,而五郎的后背早已血迹斑斑,心疼之极地上前护住儿子,大叫:“老汉,你如何对亲生儿下这般狠手?纵有万般不是,也不该打成这样!”
岳和也早已心软,只是气不过五郎的倔强,现在得了台阶,便扔下柳条,悻悻然坐下,喘吁吁道:“他娘,不是俺心狠,只是小畜牲既醉酒又打人,还不思悔改,传将出去,倒教人说俺们做父母的不是……”
“五郎,你当真醉酒打人了?”姚氏一愕,转头质问默默而跪的五郎,又见他背上绽开的皮肉,不由眼泪扑簌落下来,“都是为娘的不是,养了你却没教好你……”
“娘,是儿子错了!”方才被父亲打时一声不吭的小五,却受不了慈母的泪水,不由跪伏上前,抱住她的膝头,像儿时一般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发誓,“儿子今生再不沾一滴酒了,若违此言,天打雷劈!”
小五是说话算话之人,更何况又是对着父母发了誓,自此果然戒酒,一生不饮。当他再回去当值,任那老游徼如何撺掇,也是滴酒不沾了。人生在世,总有一嗜,小五的嗜好本就不多,却仗着一颗坚忍不拔的心坚持下来。
光阴荏苒,一晃一年过去了。宣和四年初,金国大举发兵攻辽,拔城掠地,直逼长城一线,追得大辽天祚皇帝往西逃入茫茫大漠,与统治核心燕云之地断了消息。国不能一日无主,于是,跟小五有过一面之缘的燕王耶律淳被拥立为帝,世称北辽。
听说金军取得节节胜利,定下夹攻之盟的大宋朝廷这才急了,若再不出兵,燕云必将为金所得。三月,童贯率领那平息了方腊之乱的十五万大军,兵分东西两路,直逼辽境。
天下称为“老种”的西军名将种师道指挥的东路军,首先与辽军耶律大石所部战于白沟,由于轻敌,宋军前锋与辽军一触即溃,令西夏人闻风丧胆的老种遭遇了一生未有之惨败。接着,东南大将辛兴宗指挥的西路军也被辽军萧干所部大败。史载:“自雄州之南、莫州之北、塘泊之间及雄州之西、保州、真定一带,死尸相枕籍,不可胜记。”
号称最精锐的大宋官军,竟然在与金军屡战屡败的辽军手下如此不堪一击,不仅令世人震惊,也令大宋朝廷颜面扫地。在新浦市屈身游徼职役的小五,听闻官兵败绩,虽在意料之中,亦不胜痛惜,恨不能亲身上阵。
六月,称帝才三个月的北辽耶律淳染病身亡,由其妻萧后主政。大宋朝廷以为有机可乘,再次集结重兵,仍以童贯为主帅,另以西军大将刘延庆为统兵官,进驻雄州窥辽。
九月,曾经险败于小五、由耶律淳一手提拔的常胜军将领郭药师,见辽势已去,谓之此男儿取金印时也,乃率原为怨军的所部八千人马,献涿州降宋。
失去燕京重要屏障的萧后迫不得已,派遣使节前往宋军大营求和,向童贯奉上降表,愿降为臣属,永为藩属。(手机阅读本章节请登陆 wap.shouda8.com)一心建功的童贯一口回绝,将辽使叱出。
辽使临去之际,绝望号哭:“辽宋两国,和好百年。盟约誓书,字字俱在。你能欺国,不能欺天。天道循环,必遭报应!”
宋军上下见昔日强辽可怜至此,皆感那憋了百年的浊气一吐为快,却不知辽使的最后咒言,竟一语成谶,日后大宋君臣的遭遇,比之辽人,不知悲惨几何?
毕竟有过上一次失败的教训,此次攻辽的宋军至少在兵力上准备更加充分,不仅调集了禁军和西军所有精锐,还在两河之地的成丁乡兵中招募一批勇敢能战的“敢战士”,协同作战。
按宋制,男子年二十成丁,小五今年刚满二十,早就动了心思的他,一听招募“敢战士”,不再犹豫,瞒着家人,加入相州乡兵的义勇当中,前往集结地真定府应募。
其时,秋阳如炽,碧空如洗,这一队约莫百人的相州义勇,背弓执兵,在一个骑马都头的带领下,步行踏上北去的官道。
小五没有背弓,将铁枪竖握,枪头指天,大步前行,一望无垠的田野上,只剩下收割过的庄稼茬,天地之间一片祥和,而这支小队,走向的却是兵戈。
走了半天,大半义勇的脚步都变得沉重,额头冒汗,哼哧哼哧地喘息,惟独小五,依旧步履轻松,这要得益于他的那一段江湖岁月。
为了驱赶跋涉之苦,义勇们边走边悄声攀谈起来,都头也未严加管制。走在小五前后的两个汉子也找他搭话,偏偏他是个寡言少语的木毂辘,两个汉子索性撇开小五,隔人拉呱起来。
小五只管竖耳倾听,原来这两人是旧识,都是汤阴县的弓手,一个称对方为张莽荡,一个呼对方为赵胡子,倒是人如其号,一个莽荡大汉,一个满脸胡须。
张莽荡大大咧咧:“这一趟出去,不立个功名,某就不回来了!”
赵胡子性子耿直:“只求上阵杀敌,功名富贵甚么的,俺倒没想。”
走在后面的张莽荡哂道:“胡子兄此言差矣,岂不闻‘做人当做韩魏公,娶妻当娶韩九儿’?”
小五冷不丁听到韩九儿之名,脚步一滞,旋即恢复常态,强忍心头激荡,要听这两人如何说。
前面的赵胡子也是一呆,摸摸脑壳:“前一句倒是常听人讲,韩魏公衣锦还乡,平地建起昼锦堂,端的令人景仰。这后一句讲得却是谁?”
张莽荡语气羡慕:“孤陋寡闻了吧!韩九儿便是韩魏公的曾曾孙女,年方二八,貌似天仙,又有才情,那上门提亲的官宦子弟,把个昼锦堂的门槛都差点踏破。可惜这小娘子眼光甚高,一个也看不上,还写下一首《叹英雄》,不定她爱的是我们这等行伍中人?”
这是小五一年多来,第一次听到九姑娘的消息,曾经相处的点点滴滴如同泻闸一般地涌现眼前,他的眼睛不由湿润了,当日一别,自以为将她就此遗忘,现在才知,那个清丽可人的小妮子,早已深深地铭刻在他的心上,此生难忘。
五日后,真定府大校场上,黑压压地站了一片服色各异的各地义勇,足有数千人。负责河北招军的宣抚使司参谋刘?,一身戎装站在号台上,检阅队伍。
“国家危难之际,匹夫挺身之时,众义勇听老夫号令……”刘?年逾花甲,却声若洪钟,进士出身的他,有着二十年行伍生涯,选拔“敢战士”的方法也是独具一格。
在刘?号令下,场内同属一地的义勇再一分为二,各发泥簇之箭、无头裹灰之矛,要求如两军对阵一般“自相残杀”,以士卒身上所中灰点多少决定去留。相州义勇遂分为两阵,每阵五十人,互为敌手。小五和张莽荡、赵胡子分在一阵。
一直心怀忐忑的小五大大松了口气,具有丰富实战经验的他当然不惧这种选法,亦不由佩服刘参谋的智慧,更欣慰大宋军队并非都是无能之辈。
鼓声响起,在这决定命运的一刻,小五握紧无头矛,弃泥簇箭不用,迎着漫天箭雨,与同阵伙伴一起呐喊,冲向对面的“假敌”。
小五冲在最前,那无头矛的实木枪杆比铁枪轻多了,还好他跟花和尚学到了举轻若重,舞得风车一般,将来箭格飞,泥簇四溅。对面的“假敌”业已扑上来,两阵对接,混战一团。
小五的枪法虽然不如箭术,但对付个把乡兵绰绰有余,他连挑带刺,接连戳到了几个。敌阵见他来势汹汹,刷地跳出三人,将他围在中央。
那三人都是好武艺,为首的一个沙脸大汉,以枪为棍,力大势沉,与小五正面缠斗。另一个红脸小伙,专攻小五的下三路。还有一个白面俊少,却闪身佯动,那枪头如蛇吐信,蓄势待发。
小五顿感压力,按他“以强击强”的作风,本应重点招呼沙脸大汉,却又感觉白面俊少最为危险,分明在捕捉机会。
是时周围枪来棍往,乱箭横飞,白灰飞扬,杀声震天,虽是不致命的无头矛、泥簇箭,但打在头脸或是要害部位也是不轻,不乏吐血受伤的,感觉与真的沙场一般无二。
仿佛回到了三十六结义喋血江湖的岁月,小五逐渐堕入生死相搏之境,眼露凶光,就如落入猎人包围的独狼,咻咻然寻找绝杀突围的机会。
那三人见小五如此模样,亦受牵引,不约而同地全力出手。正面的沙脸大汉大喝一声,当头一棒击下。背后的红脸小伙就地一滚,枪呈扇面,打向小五膝窝。侧面的白面俊少也同时出击,枪头一抖,点向小五的胸口。
好个小五,等的就是这样的绝境,所有的潜力瞬间爆发,视角将身外的三个敌人牢牢捕捉,身子一折,自几乎不可能的角度弹起,就在三杆枪的夹缝中“扑、扑、扑”扎出三枪……
蓦地锣声大作,斗得正酣的众义勇方如梦初醒,收手罢斗。小五与那三人兀自瞪目相向,只见沙脸大汉的头上有一个灰点,白面俊少的胸口也是一个灰点,红脸小伙最惨,头、胸、脚各中一枪。再看小五,全身上下一尘不染,连大气儿也不喘。至于其他义勇,无不灰头土脸,也不知挨了多少枪箭,武艺高下立判。
“那四个义勇,报上名来!”号台上的刘?遥指小五这一处,扬声发问,那三英战吕布的场面,早引起他的注意。
“小人汤阴县永和乡孝悌里岳飞是也!”小五情知自己通过了选拔,心头一宽,躬身回答。
“男女是汤阴县积善乡感化里王贵!”沙脸大汉沉声一躬。
“俺是汤阴县积善乡同安里的徐庆!”红脸小伙有点愣头青,竟忘了见官的自称。
小五没想到这两位跟自己是一县同乡,顿时感觉亲近几分,只听最后那个白面俊少回道:“小人是大名府内黄县荣庆坊的张宪。”
“好!岳飞,老夫便让你当相州这一队的队官,王贵、徐庆、张宪,尔等且追随岳队官吧。”刘?慧眼识英才,当场提拔小五为队官。队乃大宋新设的军制,每队五十人。
“小人得令!”小五又惊又喜,终可以一逞平生所志矣。
百人的相州义勇留下一半,也包括张莽荡和赵胡子,编为一队,归小五指挥。刘?最终精选了五十队“敢战士”,组成一军,由他亲自操练。
在接近一个月的操练中,“敢战士”主要练习两项,一是长枪战阵,用以对付辽军骑兵,一是刀盾合击,却是用于攻城,亦显示出宋军对幽州城志在必得的决心。大宋朝廷更是急切,竟先将这座尚未收复的辽之燕京改名为燕山府,并督促童贯从速进军。
就在河北“敢战士”即将奔赴边境的前夕,原本担任宣抚使司参谋的刘?却因为与童贯意见相左,临时被改任为真定知府,留守下来。
小五见国家正当用人之际,却将能人弃置,心头不由蒙上了一层阴影,但以他此刻的微末地位,甚至连表达意见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听从上面的调度,随本军“敢战士”抵达雄州,编入刘延庆的大营。
虽说名为“敢战士”,毕竟不是正经官军,连披上绯红战袍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穿着黑色的武士袍。每日例行出操时,见着禁军或西军,均要闪避。小五尽管心头不服,却也不敢逾越规矩,只有提醒自己,此来是为报国,并非为争甚么虚名。
或许因为低人一等的感觉,“敢战士”之间反倒齐心抱团,操练分外着力,务必要在沙场上争一口气。而不打不相识的王贵、徐庆和张宪三人,也跟小五结为好友,帮他对付队里不听话的老乡兵,尤其是野心不小的张莽荡,对年少的小五颇不服气,总是挑衅他的队官资格,想取而代之。
话说这日小五又领队操练长枪战阵,相当枯燥。而边上的一队西军则在操习马射六事之法,何为六事?一顺鬃直射、二背射、三盘射、四射亲、五野战、六轮弄。那些西军一个个在马上卖弄射艺,令人眼花缭乱。
小五见队卒分神,大声呵斥,却听阵中发出怪声:“不会射箭的,就见不得别人射箭么?”
敢如此嘲讽的,除了张莽荡还有谁?小五见不少队卒亦随之窃笑,心知自己再不立威,这个队官真的当不下去了,当即挥手止训,面如湖水地看着张莽荡:“张兄是弓手出身,自然射得好箭,可否让飞及队中兄弟见识一番?”
“见识无妨,只是无人比较,提不起精神来?”张莽荡眯起双眼,大言不惭。
“以为自家姓张,就射得好弓么?我来陪你!”一人挺身而出,乃是张宪,却忘了自己也姓张。
“张贤弟,飞是不会射箭,张兄是想教我呢?如何拂他美意?来人,取弓!”小五一语点破张莽荡的用心,谢绝了张宪的好意。
“莽荡兄,你如何跟岳队官过不去?可不教外人笑话俺们乡人?”跟张莽荡关系不错的赵胡子出言相劝。
“胡子,勿关你事!”张莽荡如何放过这样一个显摆自己的机会。
说话间,队卒已取了两张弓和两袋箭来,交到小五手上,小五遂分给张莽荡一弓,其余队卒皆眼露好奇,要看这二人如何收场。
“岳队官,射何靶子?随你挑!”张莽荡阴阳怪气道。
“就射……”小五沉吟一会,方指了指几十步外的一根旗杆,“射它吧。”
此言一出,不仅张莽荡面现轻视,就连力挺小五的王贵、徐庆和张宪三人也大失所望,这么近的靶子,任何一个弓手都可以轻易中的,小五此举,莫非心虚胆怯了?
“好!岳队官先请!”张莽荡已是心存折辱了。
“长者为先,还是张兄请!”小五索性谦虚到底。
“恭敬不如从命,看某射那杆头!”张莽荡故意说一声,显示自己的技艺高超,抽出一箭,搭弓便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