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九儿的目的地是韩族在京师的私宅,她的高祖父韩琦贵为三朝宰相,在开封府置下不少产业,分给长孙韩治一系的宅院乃是他为官时在京居住的府邸。
四人来到近前,依旧可见当日宰相府的富丽堂皇,院墙高拱,四铺飞檐、五采文饰,灿然若新,高大的鸟头门巍然耸立,然朱户紧闭,院内也无人声。
韩九儿面上惊疑不定,上前扣响门环,等了半天,里面才传来脚步声,大门吱呀而开,出来一个生面老仆,却认得见韩九儿,赶紧俯首加敬:“原来是九姑娘,快进府!”
四人进了门,却见府中除了老仆夫妇,再无旁人,一问才知,原来韩九儿的父兄到了京师后,尚未安顿好,便得了太上皇奔逃东南的消息,自打卸任相州知州后就挂着闲职的韩肖胄,晓得跟着老皇帝最安全,当下也率领亲族追随而去。
三兄弟听了原委,大眼瞪小眼,总不成再护送着九姑娘追到东南去?韩九儿善解人意地微笑道:“三位哥哥勿须担心,自家在京城里自有去处,烦你们再送小妹一程。”
韩九儿所说的去处是她的姑父家。这个姑父名叫郑亿年,时任掌管古今图籍、国史实录、天文历数的秘书少监,职责不大,却是可有不可无的一个小官。郑亿年能当上韩族的女婿,自然有些背景,原来其父郑居中当过道君皇帝的宰相,也是官宦世家。而这位姑姑,一向最疼爱小侄女的,每当韩九儿来京师,都要派人接她到府中小住几日。
郑府是几代同堂的大宅,虽然没有同城的韩府那般堂皇,却也是做过宰相府的,在周围的民居中鹤立鸡群,门口立着两个干净利索的小厮,里面声声嘈嘈,至少人气比韩府强多了。
三兄弟随韩九儿到达时,刚好一顶四人暖轿也落在门口,随行的一个身材瘦长的文士翻身下了瘦马,殷勤地掀起轿帘,从里走出一个裹着紫色香裘的美貌妇人来。
“王表姑,万福!”韩九儿一见这个妇人,乃是认得的,上前款款一福,却又忘了自己现在的模样,显得不伦不类。
“你是……小九儿!”那妇人停住脚步,只迟疑一下,便认出了乔装改扮的韩九儿,惊喜地喊一声,端的好眼力。
“表姑父,万福!”韩九儿又向那个白面细须的文士福了一福。
“九姑娘,好久不见,如何这般打扮?”文士面带诧异,举止不改温文尔雅。
“说来话长,进府再叙。”韩九儿微叹一声,转而向三兄弟介绍,“三位哥哥,这位是太学学正秦桧秦官人!”
太学乃是古代读书人的最高学府,至宋朝时发展到极致,太学生便是未来的国之栋梁,太学学正则是管理太学生的官员。
“男女见过秦学正!”宋人本就推崇文人,何况又是韩九儿的表亲,三兄弟肃然起敬,以兵士见官员的礼节叉手致意。
“我家官人已非秦学正,改为殿中侍御史了。”妇人却插了一言,那喜滋滋之态,惟恐天下不知似的。
“罢了、罢了……”文士显然不愿与三个行伍贱隶罗唣,抬脚就往郑府门中走,昂首挺胸,颇有桧柏之风。
桧树,树干笔直,岁岁常青,古人常以桧柏连称,比喻人品之刚正坚贞,因此,起名为“桧”乃是美称。殿中侍御史,品衔不高,责任却大,负责在皇帝临朝的大殿中,纠察百官朝仪,弹劾朝会失仪者,由是,任此职者多为秉性刚直之士。这位秦桧秦官人,端的官如其名,未知人如其名否?
小五自然明白殿中侍御史的重要性,敬佩地目送着秦桧的背影,却做梦没想到这个貌似高洁的士大夫日后将像一条毒蛇似地缠绕着自己的后半生。首发
严格来说,韩九儿跟秦桧并非真正的亲戚关系,只因为郑亿年之母是秦桧之妻王氏的姑姑,郑亿年夫妇要喊王氏一声表妹,韩九儿便跟着姑姑喊王氏为表姑。由于两人都跟各自的姑姑关系亲密,故在郑府时常碰上,也因此相熟。
而秦桧升为殿中侍御史也就是近几日才发生的事,在新帝因李纲力争决定不追随太上皇南逃之后,朝廷大臣又为跟金人是战是和吵个不休,早想步入国政之台的秦桧趁机上书,力主抗金,于是获得主战大臣们的赏识,被拔入御史台的谏臣行列。又一个时势造英雄的楷模,只是,这个“楷模”在以后的转变,却是谁也始料不及。
“九姑娘,飞尚有公务在身,我们就此辞别了。”小五眼见到了地头,跟伊人分离在即,目中终露出一丝不舍。
“哥哥,不进府歇息一下?”韩九儿也在这一刻真情流露,却随即收敛,想起小五的个性,也不强留,便端正作别,“岳五哥、张四哥、徐二哥,一路有劳你们,后会有期!”
走在京师乱糟糟的大街上,小五对四周往来的人影浑然不觉……将韩九儿送到安全的所在,他的心头有如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感觉空落落的,想到伊人的后会有期之言,只有他听出这绝非她的客套之辞,而是她对他的宣示!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这世间的千山万水、千难万险,似乎都阻挡不了她见他的决心,只要,她要、她想见他!而他,既无法拒绝,又无法给她哪怕一丝的承诺……小五怅然若失,神情恍惚,连犯了武人时刻不能松懈的大忌都不自知。
“鞑子攻城了!鞑子攻城了……”耳边忽然一阵喧哗,终将小五从宛若行尸的状态中拉回了现实,他定睛一看,只见满街的士卒和百姓均跑往一个方向,士卒们自是挥舞刀枪,百姓们的手里也握着棍棒菜刀之类的武器,个个神情激扬,那种同仇敌忾的气势令小五顿时为之一振。
“哥哥,同去、同去!”张宪、徐庆也是一脸的兴奋,摩拳擦掌。
“正是要杀敌!”小五瞬间将柔肠百转的儿女情长,转移至生死存亡的民族大义,三兄弟一声吆呼,融入抗金的大潮。
正月初八,二太子斡离不率领的大金东路军主力抵达开封城下,大举攻城,若说昨夜宗弼的水攻只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今日的金军则是大潮汹涌卷地来,让宋人真正领略了女真人的坚忍悍勇。
“是、是日,开、开封的风是咸的……”这是某个参加过开封守城战的宋兵多年之后的回忆,这个宋兵的名字叫做耶律驴粪,毛驴的驴,大粪的粪。
那一日,大宋京师的风之所以是咸的,是因为里面混合了太多的血腥味,更是因为宋人自汉唐以来收敛心底的血性第一次被激发出来,而激发者,却是一个文臣弱士――李纲。
正当近午,骄阳当头,寒风凛冽,金军以上万兵力急攻开封的酸枣门、封邱门,来势极其凶猛。
正在大殿向皇上汇报昨夜战况的李纲听到两门告急,当即请退,令一个禁军将领带一千兵马增援封邱门,自己另率一千禁兵火速赶到酸枣门。其时,金军的前锋已用云梯搭桥渡过城濠,正展开登城,而其后续则源源而至,开封外城门户岌岌可危。还好,李纲率领的一千援兵赶到及时,将金军的第一波攻势打退。
城上的宋军刚以为可以喘口气了,却没想到金军能战之极,一个回合下来,败退者并不慌乱,而是迅速集结,重整队形,几乎没有停歇,就再次展开攻城,并且是在人人身披重甲的情形下进行,如此顽强的战法和坚韧的战力,前所未见。
金军的这个战法,有个名目,叫“更进迭退”,靠的是女真人在冰天雪地的艰苦环境下锻炼出来的坚强体魄,若是骑兵接战,就是连续冲锋上百个回合,也不在话下,难怪曾经打得宋军落花流水的辽军铁骑,也不是其对手。
好在大宋京师的城墙够坚固。宋军以步军为主,骑兵为辅,战法又喜守畏攻,因而赖以抗衡北族铁骑的,只有城池。宋人筑城皆循古法,是城皆有城墙、城门、瓮城、马面、钟楼、鼓楼、望楼……这开封自内而外分为皇城、里城和外城,外城城墙长达五十里,城头每百步设马面、敌楼,密置女墙、弩台、箭垛,望之耸然。城上牙道每二百步置一防城库,贮满守御兵器。战时,按古人守城之法,城墙上一步一兵,一步半一民,每三步置弩、叉竿、斧、椎,每十五步置堵缺之柴土,每三十步设锅灶、水瓮及沙土,防御体系可谓严密入微,只要指挥得当,可从容拒十倍之敌。
然而,临敌退位的道君皇帝任用童贯和高俅主管军队内外多年,军政大坏,教阅训练之事尽废,各军编制有缺而不补,上下贪污军饷而自肥,造成宋军兵力的严重不足和战力的极其低下,以如此羸弱之军对阵新锋出鞘的金军,自无胜算。
好在大宋还有个李纲,眼看金军的攻势不减,虽有越来越多的军民赶来增援,但缺乏统一协调,反而愈发混乱。他当即登上一个临时战棚,厉声喝问:“尔等欲做亡国奴乎?尔等欲以父母妻子受鞑子凌虐乎?”
“勿做亡国奴!誓杀鞑子!”众军民万人同心,振臂高呼。
“既是如此,打开库房,善射者取弓,强力者取锏,分成两队,听某调遣!余者搬运守城器物!”李纲命手下打开一所防城库,只见里面堆满了新造的兵器,最外的一堆是色泽新鲜的大弩,另一堆是乌黑铮亮的铁锏。
众军民纷纷涌上前,按自己所长各挑兵器,善射者自然选择了大弩,孔武有力者则选择了铁锏,有识货者叫道:“是神臂弓、神臂弓!”
但见那大弩有半人之高,中间的弩身和上下两?皆为木制,却是两种不同的木材,箭膛为精铁打造,机轮通体铜制,用麻绳系札,弓弦则是又粗又韧的蚕丝线,结构十分复杂,拿起来却相当轻巧,乃是踏张弩,先领到神臂弓的军民纷纷用脚踏弩身试力,大都可以开弦,刚好适合单兵使用。
另有一干不会武艺的百姓,则搬运矢石檑木,那神臂弓用箭乃几寸长的木制羽箭,较寻常箭矢短小,惟箭头极尖极重,一看便是对付马军或甲兵的利器。
至于那铁锏也是与众不同,楞呈四棱形,脊角突出,中槽明显,尾尖锐,铮亮闪光,楞身近柄处刻有篆文七字――“靖康元年李纲制”,通长约四尺,重达十余斤,确非一般人能使,闻名后世的“李纲锏”自此问世。
文人出身的李纲,带兵自然有谋有略,他专门挑了这两件兵器令军匠大量赶制,乃是听取了从前线溃退下来的将士之意见。众将士皆云,鞑子有两大厉害,一是重甲,一是利矢,那铠甲极其厚甲,寻常弓箭难以穿透,尤其头上的兜鍪更是坚固,只露双目,一般刀枪伤其不得,而鞑子的箭矢相当快利,两军尚未接战,便远射如雨,那箭镞如凿,入辄不可出,这也是宋军一经交锋便败退的主要原因,器不如人也。而神臂弓和李纲锏,刚好有克制鞑子之效,金兵不是长于远射么,我便以射距更远的神臂弓压制,金兵不是重甲护身么,我便以着力点强的铁锏专打其头。
三兄弟自也夹在军民当中,张宪取了神臂弓,徐庆则取了铁锏,独小五两样兵器皆取,却不知该站哪队。
在领兵器的军民当中,有两个异族男子分外扎眼,两人俱是左衽髡发,一个面目粗陋,一个相貌英挺,有不知情的百姓嚷道:“这不是鞑子么,打死他们!”
站在高处的李纲看得分明,发声制止:“他两个乃是契丹人,并非女真鞑子!”
其实鞑子乃是汉人对北方游牧民族的蔑称,自然也包括契丹族,但如今契丹人所建的辽国已经被金人所灭,不少不愿臣服金国的契丹人逃到了大宋,他们对金人的仇恨,一点也不亚于宋人。
只见那长得英挺的契丹少年向李纲拜倒,操一口流利的燕地汉语喊道:“小人耶律哈迷蚩和哥哥耶律驴粪参见李尚书,金人灭我族国,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这对契丹哥俩好个名字,若非大敌当前,在场的不少宋人只怕都要笑将出来,殊不知此乃北方各族习俗,取名或以贱、或以疾,存古人尚质之风。待听到其后誓言,众军民又为之肃然,正是前车之辙,后车之鉴!
“好个契丹义士!你俩兄弟可愿从军否?”李纲做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驴、驴粪多谢李、李尚书!”那生得粗陋的契丹哥哥闻言大喜,当头就拜,原来是口拙之人。
李纲的决定大大激发了众军民的士气,契丹人尚且为大宋而战,何况我等乎?就在宋军调整的短短时间,金军又将攻上城头,刻不容缓,李纲一声令下,持铁锏的一队上前堵住垛口,敲瓜一般地将金兵打下去,执神臂弓的一队则向护城河岸侧射出一片开阔带,割断金军前锋与后续部队的联系,李纲的决策立收奇效。
被困在城下的上千金军不减凶悍,破釜沉舟地抽起搭在护城河上的大半云梯,架上城头,分成数十个小队,亡命攻城。
“鞑子身上的盔甲莫非是纸做的?”用铁锏敲到手软的徐庆不由咄舌,这些金兵刚被打落城下,没死的随即站起,重又登上云梯,既不怕死,更不显累,真让人怀疑其披挂的厚甲是纸做的。那纸盔甲乃汉人发明的玩意,面上光不经用的东西。
“用面糊的也有可能。”张宪端着神臂弓瞄准一个试图冲过护城河的金兵,一面不停嚼着嘴里的一根干草,也难怪他联想到面,进了京师后,连进食的空儿都没有,早就饿了。
“非也,乃是精铁所制,足有几十斤。”正贴着女墙?望孔窥敌的小五哑然失笑,随口应道。
“哥哥,你如何知道?好似你穿过也似。”徐庆诧异,却怎地也没想到小五真的穿过。
小五没有回答,收敛笑容,目光森冷地盯着若蜈蚣般缘梯而上的一串串金兵,握紧了手中滴血的铁锏。若说小五原先对女真人还有一丝好感的话,那他现在的心头只剩下仇恨,护送韩九儿来京师的沿路,他看到了无数劫后惨状,金军所过之处,杀人如麻,尸横遍地,连嗷嗷待哺的婴儿都不放过,原本人口繁密的两河大地,一片萧然,看得韩九儿哭了一路,三兄弟莫不咬牙切齿。
一个刮得精光的前脑壳映入小五眼帘,那是一个金军头目,大约看到部下被那专打头的李纲锏打得惨了,索性摘下铁兜鍪,将脑后两条系红丝的粗长辫子盘在脖子上,一手扶着云梯、一手拿着长刀冲在最前,一道长长的刀疤横过其眼角,显得煞是狰狞剽悍。
小五腮肌绷紧,眼眸收缩,抓起手边箭已上弦的神臂弓,要将这个刀疤头目钉落城下。仿佛感觉到自己被人盯上,刀疤头目锐利的目光向小五这边一瞟,忽然怪叫一声,居然松开扶梯的手,双足连蹬,有如蜻蜓点水一般地直升上来,转眼脱离了小五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