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一,天色从早上就阴沉下来,到了晚间,终于飘起鹅毛大雪,将整个开封城笼罩其中,万家灯火相继亮起,点点如星,朦朦胧胧。
借着夜色和飞雪的掩护,前些日发生大战的封邱门悄悄洞开,放下吊桥,两行步骑鱼贯而出,人衔枚,马摘铃,越过护城河,向驻扎在牟驼岗的金军大营摸去。
这部宋军足有万余,雪夜行军,队形不乱,更兼悄无声息,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此行目的明确,乃是要偷袭敌人,这个时机,也是挑选得不错。
其时,大宋各地勤王兵马分布在京城四壁,各立营寨,李纲坐镇城中,可说内外无忧。而金军得了大宋朝廷割地纳款的誓书后,也心满意足,失去了之前的锐气。此消彼长之下,正是宋军反击的良机。
指挥本次偷袭的是大宋新设宣抚司都统制姚平仲,姚平仲何许人也,亦是出身西军将门世家的一员名将,人称“小太尉”。姚平仲率领这一万精挑细选的步骑,向西北踏雪而行,进逼牟驼岗。
牟驼岗,顾名思义,是一座高岗,作为大宋京城的御用养马场,山顶开阔平坦,草木繁盛,其北面为断崖,东西两侧乃陡壁,仅南坡平缓,方便出入,大金东路军六万铁骑便驻扎于此,设立大寨。
从地理上看,牟驼岗可谓易守难攻之地,但毕竟是宋地,姚平仲先派出一队熟悉地形的敢死士摸上去。这队敢死士身披白袍,与雪色融为一体,悄无声息地摸上山顶,寒光一闪,做掉金军岗哨,便打开了寨门。
那潜行潜进的一万宋军得了信号,呼哨一声,亮出长短兵器,饿虎出林一般地冲了进去。就在宋军以为将大开杀戒之际,只听得轰然脆响,头顶烟火四射,与雪花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在烟火的映射下,只见无数黑压压的大金重甲骑兵从四面合围上来,如连云灌木一般,那一杆杆锋利的巨型标枪斜指地面,密密麻麻,森然恐怖。
在一众亲兵环卫下的宋军主帅姚平仲,见落进敌人陷阱,还算镇定,大喝一声:“结圆阵!”
圆阵乃是宋军久经操练一种环形防御阵,适用于野战接敌,此时此地,却是无奈之举。这圆阵要士卒围成一圈,一人起一人伏,举盾交叠,以长兵器对外防御。但宋军因为是雪夜偷袭,装备轻简,是以步卒虽然大多挎了轻便的六角盾,却几乎没带长兵器,骑兵则相反,只携长枪而未配盾。
说时迟,那时快,宋军未及结阵,便见从四面八方箭如雨下,那箭势跟宋军发箭截然不同,完全高来高去,不问准头,却尽落在包围圈中,顿时,宋军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步卒尚有盾牌护体,骑兵最惨,完全沦为箭靶,连人带马扑倒一片。
“哈哈哈,九大王,且看某家的儿郎如何灭你宋兵?”顺风儿传来一个粗犷生硬的汉语,从金军阵营中推出一座高高的鹅车。
这鹅车本是攻城器具,高度比城墙略高,顶部前弯,以形状如鹅名之,须用百人向前推动,此刻就似一个巨大的怪兽俯视着被包围的宋军,在四周火光的照耀下,可以看清上面插着一面绣金大纛,纛下仅立两人,一个高高大大,身着大宋皇族特有的黄色绵袍。另一个身材短小,披着狐裘,光着前脑壳,垂着一条大辫子,任雪花飘零。
金军看见鹅车上的人,一起发出欢呼,箭势却丝毫不减,射得宋军如雨打乱草、东歪西斜,一扎扎倒毙。原来金军的箭矢相当独特,箭镞如凿,长六、七寸,穿透力极强,入人体辄不可出,相当霸道,以辽军之凶悍,亦一触即溃,何况比辽军还弱的宋军。
然,这一万宋军大都是经历了守城血战的精兵,集结了大宋禁军、西军以及各地散兵的精锐,眼见与其坐以待毙,莫若拼个鱼死网破,便有一部分不理主帅结阵防御之令,挥舞刀枪向对面的金军铁骑冲去。
只听金军阵中鼓声雷动,正面的重甲骑兵散成箕掌形,向两翼张开,缓慢而有序地迎上来。几乎同时,那摄人心魂的箭雨声嘎然而止。
两军交锋在即,而宋军的骑兵已经伤亡殆尽,只剩下步卒,更加惨烈的一幕出现了,那些冲上来的宋军步卒一经接战,恰似一块块活肉向刀尖上送,金军的巨型标枪约三人身长,宋卒未及近身便被挑透,而侥幸躲过枪挑者,手中的刀枪落在金军的人重甲、马裹革之上,也不能伤敌分毫,便被铁骑践踏致死。
这部宋军本来是打算屠敌的,反倒落个被敌屠的下场,这一役的失利,直接打击了大宋朝廷的进取之心,自此“和”字当头。而这一役的另一个可怕后果,是决定了一个日后登顶大宋的人对敌人的看法。
此人,就是站在鹅车上的高大者,他看着眼前的屠杀,听着金军的欢呼和宋军的惨叫,开始尚能镇定,逐渐浑身颤抖,最终扑通跪倒在短小者的脚下,磕头如捣蒜,哀号道:“二太子,且饶大宋、且饶大宋……”
短小者发出胜利者的狂笑:“九大王,非某家不想饶你大宋,而是天要灭宋……”
原来,短小者便是大金东路军主帅――二太子斡离不,而被他称做九大王的,自然是为质金营的当今圣上九皇弟――康王赵构。
赵构,这个高大英挺、能文能武的天之骄子,自此对金人的恐惧就深深地植入他的骨髓深处,直到终死。
此役以宋军的全军覆没而告终,当次日的骄阳升起,映出一片银闪闪的冰雪世界,将尘世间的种种丑恶,似乎一掩而尽,而昨夜一场大战所留下的尸骸和鲜血,也尽埋其中。
在牟驼岗以北的雪地上,走来四个跌跌撞撞的人影,走到近前,却是五个人,原来其中一个黑大汉身上还背着一个,五人都是宋兵装扮,身上挂伤带彩的,手中的兵器血迹斑斑,显然刚从战场下来。
“张四,你说哥哥醒了,会不会怪罪俺们吧,俺们现在是远离京师,算不算临阵脱逃?”一个红脸士卒不安地问,原来几人的路线,是与开封渐行渐远。
“徐二,哥哥都受伤昏迷了,我们还留在京师做甚?况且,我们是回平定军,是归编。”一个白面士卒回道,嘴里兀自含着一根草。
“牛二哥,你回哪?”红脸士卒对背着一个人的黑大汉比较敬重。
“俺牛皋是个乡兵,只能回老家鲁山了。”黑大汉腰上插着两把铁锏,背着一个百十斤重的汉子,走在雪地上,大气不喘的,“说来,这次俺们能死里逃生,多亏了岳五兄弟,要不是他拼死杀掉那几个鞑子,俺们怎地也冲不出来。对了,还有这位驴粪兄弟,也立了大功的。驴粪?为啥叫驴粪呢,哈哈哈……”
牛皋的话让那两人不约而同笑起来,本来个个都带着伤,这一笑牵动伤口,随即龇牙咧嘴地呻吟起来。
“牛、牛二爷,我、我们是活着,可、可是我的兄弟哈、哈迷蚩没了,唔……”被取笑的汉子面目粗陋、口齿笨拙,语气中却透着憨厚善良,他一念及此,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大片的乌云笼罩在太原城头,时间已是六月,一彪大宋骑兵远远地瞅着包围太原的那一圈矮矮的城墙,心中亦是乌云压顶。
“兄弟,我等此番探路到此,已完成季团练的指令,不若撤回,万一遇上鞑子大队人马,我们这一百多袍泽,还不够对方一口吃的。”一个手持大刀的沙脸士卒向为首的小校建议。
“众家兄弟,看到那堵墙没有,教我心堵啊。”小校擎起铁枪,回视身后的队卒,语气沉痛,“金人围城至今,我大宋精锐尽出,欲解太原之围,却兵力分散,互不协同,被金人以逸待劳,各个击破,那硕果仅存的十数万西军,就在那墙下消耗殆尽,名将种师中力战而亡,令人痛心之极。若能给我岳飞一万兵士,此番必能冲破敌垒,拯救太原于危难!”
那一百骑兵肃穆地望着不如品的小校岳飞,无人认为他在夸海口,个个同仇敌忾。一个白面士卒一挺手中大枪,叫道:“哥哥,我等既已兵临城下,何不就此杀个痛快,总胜过胸中憋屈。”
另一个红脸士卒也挥舞手中大锤附和:“就是,哥哥,俺们去大杀一通,出出这口恶气。”
沙脸士卒啐一口:“张四、徐二,你两个撺掇什么?我们这百来人要是冲杀过去,不是羊入虎口,以卵击石?列位袍泽都有家室,就这么死了,浑家娃儿谁养?”
沙脸士卒的话说中了众士卒的心事,一时各人的面上都有些踌躇,只有一个粗陋士卒大声道:“兄、兄弟们,你、你们可尝过国破家、家亡的滋味,国、国要是没了,家、家又有何用?”
岳飞微微颔首:“王大哥和驴粪兄弟说的都有理,不过我等为硬探,并非接战,既然探敌,好歹也要往敌营走一遭,探个虚实,才算完成指令。张宪、徐庆、耶律驴粪听令,尔等三人随我今夜探敌营。王贵听令,你带领众家兄弟去蜈蚣岭驻扎,以做接应。”
是夜,四个头戴草环,身披树枝的人影借着树木的掩护,混进了一处金军营寨,这一伪装术,却是岳飞跟亡辽的御帐亲军所学。
天空依旧阴霾,似乎随时下雨,又湿又热,金营中四处燃起篝火,倒非防备已被杀破胆的宋军来偷袭,而是聚烟驱蚊。白日披甲战备的金军不堪酷暑,除了警戒的军士,其余都在帐中解甲休息,更有甚者,索性光着上身露天而睡,防守极其松懈,看得四个夜探者手心直痒,恨不得切几个人头带走。
四人猫过一处空营帐,豁然发现里面堆满了金军盔甲,岳飞心中一动,便对三个手足做个手势,一起钻了进去。
须臾,四人全身披挂地走出来,冒充金兵,堂而皇之地在营寨中四处走动,只因金军的铁兜鍪连头脸都遮护住,止露双目,四人毋须担心被看出破绽。不过金兵盔甲甚重,以张宪和徐庆的孔武有力,初穿之下也感行动不便。
迎面走来一队击刁斗巡夜的金兵,张宪和徐庆识机地退到耶律驴粪身后,一来因为他身材魁梧,跟女真人相似,二来认为他是契丹人,女真话应该会说的。
果不其然,当双方交错时,为首的金兵头目哇啦哇啦问起话来,张宪和徐庆赶紧看向耶律驴粪,哪晓得他也看看两人,眼中透着茫然,吓得这两人暗叫糟糕,手按兵器,准备动手。
却见岳飞上前一步,有模有样地回了几句,还注目抚胸,行个女真军礼,那个金军头目毫不起疑,率队远去。
张宪和徐庆悬着的心方放下来,一团疑问随之升起,连生在北国的耶律驴粪都不懂女真话,哥哥岳飞却又如何懂得的?但此时此地委实不宜出声发问,也只有暂时压下。
四人在金营中走个遍,摸清了金军防务和扎营规律,就待撤退,蓦地听得一处大帐中传来妇人的尖叫和求救声。
四人在这金营中,半天里听到的都是异族话,因而这妇人的汉语听得甚是清晰,当即驻足不前,四双怒目互视,不约而同地点点头,转往大帐的方向。
按说岳飞身为头领,理应保持理智,以大局为重,带部下离去,但他却是最见不得欺凌女子的恶行,宁愿以身犯险,也要救人。
四人开始尚能保持步履沉稳,却听得妇人的尖叫越来越凄厉,再也忍不住,脚下加速,向大帐奔去。
未到近前,便见帐门开了,从里冲出一个未着寸缕的妇人,披头散发,一面呼号一面狂奔,后面追出一个赤条条的女真大汉,手里拎着一柄短斧,嘴角流血,满脸怒色。而四周的营帐并无动静,显然对此情景见怪不怪。
那妇人见迎面走来四个金兵,全没想到竟是来搭救她的,绝望地转向,却慌不择路,刚好被那女真大汉撞个正着。
“小娘子小心!”岳飞见女真大汉面目狰狞地举起斧头,欲待阻止,奈何距离太远,又无弓箭在手,只有出声提醒,却已迟了。
“啊――”只听妇人惨叫仅喊出半声,便生生地闷回口中,她的头已飞了出去,竟被那女真大汉一斧砍下。
同胞姐妹如此惨死在面前,张宪和徐庆再也忍不住,一面抽出身上的配刀,一面脱口大骂:“禽兽!直娘贼!”
女真大汉听得真切,愕然看着这几个金兵装扮、挥刀抢过来的汉子,忽然反应过来,扔掉短斧,掉头就跑,同时高声大叫起来,但他也只叫出了半声,因为两把刀掠空而过,生生地将他钉倒在地。
就在女真大汉被杀的瞬间,一声尖锐的啸叫冲天而起,一只细小的黑影从大帐中飞出。
岳飞眼力最好,借着篝火的光亮,看得真切,这是一只身形短小的鸟儿,速度极快,眨眼消失在夜空中,心里不由嘀咕:“这是甚么鸟,体形如此之小,嗓音如此之大?”
刹时,周围的营帐被惊动了,炸锅一般冲出无数个衣衫不整的金兵,手持刀枪,以为宋军劫营来了,好在四人被误认为自家人,趁乱混出了金营。
安全撤出,四人并无一丝高兴,扯下戴了半天的铁兜鍪,个个满脸激愤,妇人的惨死历历在目,教人胸闷悲伤。
到得藏马处,四人跨上坐骑,背上弓箭,握着各自兵器,真想冲杀回去,却听得金营的喧哗不但未见停歇,反而愈演愈烈,四人方有些诧异。
“哥哥,莫非是太原城内的军民真来劫营了?”张宪揣测。
“未必,只怕被杀的那个鞑子是个重要人物。”岳飞忖度道。
“最好杀的是粘罕那厮!”徐庆干脆扯上了大金西路军主帅。
“那、那真是天开眼了!”耶律驴粪也凑娶。
四人相顾而笑,无形中冲淡了妇人之死带来的压抑。就在此时,便见一条条火龙从金营蜿蜒而出,四下散开,似在搜寻什么人。
“三位贤弟,一定是冲我等来的,快撤!”岳飞心知自己可能猜对了,策骑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