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幸福的梦境中醒来时,面对的依旧是严峻冰冷的现实。离去汉中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边忙着准备工作,边尽量抽出时间多和家人呆在一起。可赵云偏偏在我离开成都的前几天先一步出了公差,明日我又要离家,晚饭后望着斜阳中两个未谙世事依旧快乐玩耍的孩子,一种难以言状的酸楚直直撞入心头。
“小姐,小姐……”
久久的失神以致于三巧在身后连叫数声我都没听见,直到她轻轻地扯了扯我的衣袖,这才回过神来,略带抱歉地一笑:“巧儿有事么?”
“小姐明日又要离家,行囊等物我均已收拾停当!”三巧回答着,又看了看我,踌躇的眼神带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还有何事?”我询问的目光迎了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地问道。
“这……我……”她依然吞吐,“我说错了,小姐可莫要责怪呀!”
我又一笑:“这么多年了,我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有话就说吧!”
她抿了一下嘴唇,似乎在掂量着该怎么说,略一犹豫之后,便断断续续开口道:“小姐……能不能……能不能……不去汉中……”
“嗯?”
对上我诧异而惊奇的目光,三巧有些不好意思,将头低了下来,喃喃着,又像自言自语,“小姐是做大事的,此次离成都自有道理,奴婢乃一下人,本不敢阻拦小姐,只是……只是奴婢不愿小姐去汉中!”
她最后一句话的声音似乎因紧张而陡然提高了几度,又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便不再看我,只是有些局促地摆弄着衣襟。
“哦?”,我终是感觉出她的不安,这才把游离在外的心思都收了回来,那张微红的面容让我十分纳罕,“却是为何?”
“奴婢再也不愿小姐去担惊受怕,若再遭绑缚,奴婢怕再也见不到小姐……”
看到三巧清澈的眼睛里不知何时已蒙了一层薄雾,我更有些茫然,不过转瞬就想到了她这话并不是空穴来风,想及初入汉中的路上为张?所劫一事,心下不禁生出许多感动。
“傻丫头”,我捉了她的手拍了拍,带着淡淡的责备笑道,“亏你跟我这么多年,白长见识了!那时汉中尚为他人掌控,路上遇袭也在情理之中,而今,此地已在我主治下多年,怎还会遇那触霉头的事情?”
“倒是奴婢糊涂了!”三巧不好意地点了点头,面上却依然隐隐显出难色,依旧是有些不放心的样子,她跪卧下来,带着几分不舍虚倚在我身旁。
我与三巧虽有主仆之分,却情同姐妹,在无人之时并不十分拘束。因我大她许多,更是将她做小妹妹一般看待,只是今天感觉三巧有种不对劲,而这种不对劲源自何处,又难以言表,心思百转之间,我用手轻抚了她的头发,低声问:“你应该不是只想到上次去汉中所发生的事吧……”
只觉她身形微微一愣,翻眼望了我一眼,又连忙避开,垂下眼睑带着几分笑意,“没有啊,小姐多想了……”
尽管她笑得十分自然,然而多年的相处以及在这个时代练就的敏锐观察里还是让我觉出她隐瞒了什么。
“巧儿”,保持了几秒的沉默,我突然沉下声音来喊了一声,同时稍稍用力抖了抖自己的衣襟,她一惊,慌忙起来,低着头规规矩矩站在一旁。
“抬头!”
如军人接到命令一般,三巧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抬眼看了看我,仿佛做错了事一般,眼神中闪过丝丝的不安,而我灼灼的目光似乎更让她局促。
气氛因了两人的给沉默而陷入紧张,与孩子们时不时传来的欢声笑语显得格格不入。
“小姐,奴婢不曾有事隐瞒。”
在我灼灼的目光中,三巧终是按捺不住先开了口,明亮的双眸中蒙了一层薄雾,看着她略显委屈与紧张的眼神,我不禁有些不忍,暗自叹了口气,她自十岁就随我左右,无论是困境还顺境都始终如一,对从来我忠心不二,今天虽觉出她有什么隐情,可这般逼问,还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又想到以她一个丫鬟的身份,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便兀自叹了口气,看看,天色黯淡下来,落日的余辉正一点点被黑暗吞噬,于是招呼封氏与奶妈将孩子带回房中。转而缓和的声音对三巧道:“你也下去吧。明日我走后,整个府里的事情还需你操持!”
说着,我转身向房间走去,只听她浅应了一声,却能感觉出身形的踯躅。我也停了下来,不待回头已听到扑通下跪的声音。
“奴婢愿侍奉小姐左右,随小姐同去汉中。”
她音调并不高,但在我听来却特别响亮,我有些惊愕地将她搀扶起来,疑惑的目光在她身上来回逛游了几圈,总觉哪里不对劲。忽一笑,“三巧莫说傻话,我不在家中,自然得有得力之人料理偌大个将军府,你若随我去了,家中诸事我如何能放心得下?再者,你尚有襁褓之子需抚育,我已饱尝骨肉分离之苦,怎能再将这份苦楚加于你们母子?”
“可小姐此行,奴婢着实放心不下!”
已感觉出她焦急的言语中隐藏了什么,尽管天色已暗,但借着落日的余辉那清澈的双眸中闪动的晶莹液体却分外明亮,我不禁心一动,面上却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平静地望着这个不平静的人儿。
她抿了抿嘴唇,似乎在斟酌要不要说些什么,停顿了几秒钟的时间,还是缓缓开口道:“奴婢昨日做了个噩梦……”
“与我相关的对吗?”我轻轻笑了笑,联系到今日她的异常表现,已然猜到了大概。
“嗯”,她白皙的面容上除了忧虑便是浓重的后怕,不无担心地看着我,“奴婢梦见在荒无人烟的深山之中,有处隐蔽院落,只小姐独自一人,周围时有虎狼出没,再后来不知是遭了天火还是为何,院落中一片火海,小姐一脸一身的鲜血倒在地上……”
三巧捂着嘴巴嘤嘤地哭起来,那伤心的样子仿佛梦境变成了现实一般残酷,我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居然笑了出来,而这一喜一悲在微亮而静寂的天空下显得那么诡异,以至于我突然地止住了笑声,只觉身上一寒。不过旋即又恢复了常态,“怪不得这样吞吞吐吐,原来梦见我成死人了”,身为二十一世纪的知识青年我自然不相信梦见与现实有多大联系,可从衣袖中掏出手帕替她擦干泪珠时,她伤痛的样子犹如细细的针尖在我心头猛扎了一下,那种疼痛虽短暂却十分尖锐。
在我一愣神的功夫,三巧又跪了下来,身体匐于地上,悲声道:“奴婢万死不敢诅咒小姐有个三长两短,只是那梦甚为蹊跷,昨日被吓醒之后便辗转难眠,血淋淋如同在眼前一般,至今想来依然心有余悸。本想一早便告于小姐知晓,又怕小姐见疑,可奴婢做梦一向很准,想及明日就要离成都,万一……”
呜呜的哭声使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该怎么来形容此时的心境,虽觉以梦境来度量现实实在好笑,可眼角却也禁不住微微湿润了,又一次双手将她搀了起来,宽慰道:“莫说做梦就是准的,梦都是由心而生,上次去汉中出了些意外,这次想必巧儿太过在意了,才牵挂得如此之紧。我这又不是上战场去拼命,哪里会有什么危险?”
我带着几分怜爱与责备拍了拍她的肩,“傻丫头,跟我这么多年了还不懂我的脾气么?为这样的事情我可曾责怪过你?再说,即便有什么不测,也是天命,你随我左右又抵甚么事?我这一走,家中事全赖你料理,莫要因我而分了神,你就踏踏实实地照顾好府里府外比什么都强。”
“请小姐放心,有奴婢在定保家中万全!”她抬起红红的眼睛看了看我,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却只是嘴唇翕张了一下,说了这句话。
我点头,淡淡笑了笑,转身进屋,至于三巧的话并没有放在心上,只盘算着去汉中之后该如何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