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他妈疼。”
信长走出评议厅之前,爆了一句粗口。评议厅内除了昏倒的热田之外,所有人似乎都听到了这句话。
丹羽长秀翻了翻白眼,看了柴田胜家一眼。柴田胜家在一旁一直保持叩首姿态紧闭双目,装作没听见。
旁边的木下藤吉郎已经松开了昏迷过去的热田恶来,转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秋风扫落叶的萧瑟景象讪笑着。
“主公有多长时间没爆过粗口了...”前田利家看着被卫兵架走的热田恶来,自言自语。
热田在清州城内城特别设置的监牢里,又昏了十天左右。这十天热田因为长期处在阴湿的监牢,浑身上下重新被撕开的伤口不断发炎,令热田的体温高烧不下。如果换做一般人,估计早已一命呜呼,最好情况也是烧成白痴,但鉴于热田身体构造异于人类,具有人造人恢复力超乎常人的优势,终于在第十一天,再次苏醒。
“渴...”热田醒来之后觉得自己的双唇都干在了一起,只是稍微动动,就扯裂流血。
“主公!你终于醒了!”
“来人!给热田大人拿水和饭菜来!”
热田睁开眼睛,觉得颅骨内似乎有三五个大汉在敲战鼓一般,嗡嗡直响。他挣扎着起身,看见自己正处在一个没有窗户三面是石头封死的室内,他转头扫视,在结实粗大的木栅栏之后,看见了桔梗信之助和原田又次郎。
“桔梗,原田...”热田理了理混乱的思绪,认出了二人。
“正是在下,主公!”桔梗信之助此时已经将头顶的额发剃掉,年轻俊朗的脸上多了一份成熟。
“热田大人...”原田又次郎犹豫道,此时的原田又次郎衣装上已经有较大改变,他身穿武士甲胄,腰佩名刀,在背后背负着一个呈斗笠状的母衣。从那种特有的风土气来看,显然是刚从校场或者沙场归来。
“热田...大人吗?”热田恶来动了动身体,斜倚着一面石壁看着原田。因为这里是清州城内城监牢,所以比较干净,除了有些阴冷潮湿之外,并无脏污。热田接过由桔梗信之助递过来的水碗,连喝了五大碗才稍觉解渴,又接过饭菜,开始吃饭。连续昏迷十天,体力消耗非常大。
原田默不作声,只是对着热田正跪。
“原田大人已经被织田殿下吸纳为黑母衣众并提拔为足轻大将了。”桔梗信之助替原田开口回答热田。“但是原田大人的忠心不用质疑,他每日都来探视照顾主公,甚至夜晚都不会离去。”桔梗顿了顿。“主公,你可是连续高烧十天啊!”桔梗并没有说出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是所有人包括原田在内都以为热田已经不能活下去后,才接受信长变为直臣的提议。
“又次郎,是这样吗?”热田虽然此时仍旧极度疲惫,但仍然强打精神看着沉默不语的原田又次郎。
“热田大人,对不起!”原田对着热田稽首。
“不必如此,大家都是为织田家效力。你能有一个更好的发展机会,身为你的故主,我也会非常高兴。”热田坦然道。“我们是怎么从伊祠砦回到清州城的?我记得我已经被砍倒了。”热田的脑袋稍微有些条理后,便问出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主公您昏倒之后,是原田和在下解救并牢牢护住。在已经被占领的伊祠砦中,本以为已经无法生还,正准备切腹追大人而去的时候,松平军有一员将领叫...”桔梗一时间想不起来。
“本多平八郎忠胜。”原田缓缓说道。
“对,本多平八郎忠胜,他拿着一杆非常长的长枪。首发”桔梗说。“他看到我们有切腹的意思,高喊刀下留人,并坦诚说曾经主公放过他一命,身为武士有武士的准则,所以在征得总大将酒井忠次首肯的情况下,就以没收我们武器为前提,将我们也释放了。”桔梗说道这里叹了一口气。“等我们回到清州城之后,发现清州城根本没有援军出发。织田殿下似乎不在乎那么一个小城砦,和我们。”
“放肆。”原田轻轻说了一句,不过似乎并未真的想要制止桔梗继续说织田信长的不是。
“虽然织田殿下冷血,但是知道了我们驾着你回到清州城之后,似乎很高兴。还跟我们说要好好赏赐我们和主公。”桔梗回想着织田信长跟自己提出让自己做他小姓近侍的想法。
“赏赐?”热田动了动背部的肌肉,时至今日有些地方也并未完全愈合,依旧在隐隐的疼。“还有谁被织田信长吸纳了。”热田长出了一口气,以望向无穷高的天空的眼神,看着一人多高的阴冷石制天花板。
“木下藤吉郎因为多次采买修城有功,被提升为足轻大将。毛利新介和原田大人因武勇和功绩被吸纳为黑、赤母衣众。”桔梗慢慢说道,生怕伤害到热田。
“你呢?”热田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辛酸。自己视他们为至亲,没想到自己只昏迷了十几日,昔日的情谊就他们心里荡然无存。不过转念一想,人往高处走,这本来就无可厚非。热田吸溜了一下鼻子,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原本只是一张白纸的人造人的此时正变得越来越有“人样”,并开始接触世态炎凉。
“在下本是漂泊无依,朝不保夕的流浪幼犬。主公您肯不看出身收留在下当武士,已经令在下感动莫名。”桔梗似乎想到了什么过去,眼眶有些红。“如果主公有什么不测,在下便僭越一次,借用主公的名姓,替主公活在世上,其他并无他想。”
“...”热田恶沉默着,什么也没说,一滴浊泪悄悄滑过瘦削的脸颊。他回想着那个跪在自己家门前一夜,有着鹰隼一般锐利目光的流浪少年模样,此刻已经无法与面前的桔梗重合。虽然桔梗的出身他从不提起,只是在大家追问的时候说是卖油郎的儿子,但是对于这样低劣的谎言,热田是不信的。如果不是有坚定信念或者强烈的意志和宿命感的武门之后,就不会有那种锐利目光。
也许,桔梗信之助和自己是同类人。热田恶来心想。背负着宿命,隐藏一身的秘密,羁绊于现世的命运。
“咳咳。”热田恶来调整了一下情绪。“毛利新介呢?”热田随口问着其他人的情况,他不想让自己过于感动。但似乎原田和桔梗听到毛利新介的名字的时候,表情不是非常好。
“怎么了?”热田问。
“他很少来。”桔梗答道。
“嗯...原来是这样。”热田噎住。下面的话热田不想听。
“桔梗君...”原田向桔梗使了个眼色,身为织田家臣的他不适合在继续说出一些有伤家臣之间和睦的话。
“哦,对了。”桔梗会意。“木下那个家伙真是个阴险的人。”桔梗满脸的愤怒。“在下和原田大人在织田殿下内城评议厅隔间等待被召见的时候,听到室内藤吉郎正在向主公提议说杀了主公!”桔梗压低声音,他不想这些话被牢房其他人听到,节外生枝。
“藤吉郎?他怎么说的?”热田脑袋一充血,有些眩晕。
“藤吉郎这家伙建议织田殿下尽早除掉主公,形容主公犹如妖刀村正,锋利无比但却会伤害主家。”桔梗道。“不过织田殿下并未采纳,仅是大笑。”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原田看似在一旁自言自语,其实是不着边际的提醒热田小心为上。
“嗯,知道了。”热田淡淡的回应。“我有些累了,你们先回去罢。”热田倒在干草堆里。
“是!主公!愿主公贵体安康!”
“恭愿热田大人逢凶化吉。”原田和桔梗一同行礼离去。
热田尝试着在蓬松的干草堆里活动全身肌肉筋腱,估算着身体还有多少程度的伤痕没有恢复。说实话,热田并不相信木下藤吉郎会如此阴险,虽然木下藤吉郎想要上位的野心极大,但在刚刚被提拔的现在,以他的城府似乎不应该过多的树敌。但更不相信桔梗和原田在说谎蒙骗自己...
热田之前的人生中,从未遇到过如此复杂的事情。从未遇到过如此复杂的人性。他现在脑袋很乱,不知道可以相信谁。曾经相信的那些人如今一个一个离他而去,曾经相信的事情似乎是如此易碎和遥不可及。热田躺在干草堆上喘着粗气,织田信长,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热田恶来,你到底想要些什么?来到这里,并加入了织田家,难道只是因为“母体程序”一句坚持活下去的指令?不,并非如此。最起码不仅如此。
一团温暖的火焰似乎燃烧在热田的胸膛里面。他活动着手脚,全身的骨骼在他的扭动作用下劈啪作响。身为人造人,他从未有过“自己想要做什么”这样的概念,只是一味的按照程序设定和指令来执行,在伊甸园暴动后,自己一个人来到桶狭间。那时候完全凭本能杀戮,凭原始的本能接受织田家的邀请,并根据最初级的情感来支配动作。包括训练那帮后来被自己视为亲人却一一离去的足轻,还有仅凭一怒就杀死的信长小姓。直到后来被发配伊祠砦,夜袭植村新六郎率领的松平先锋军之后,“自己想要做什么”这个概念才慢慢在热田的脑海里浮现。
“想要死战”。于是热田恶来率领一十四人死守伊祠砦,在素有三河武士模范称号的酒井忠次率领的五百松平惯战之军的进攻下,死守伊祠砦。
“不想有人死”。才会在回到清州城之后,每每梦到向部下下令撤退而不是死战的命令。
“想要为死去的兄弟争得应有的荣誉和忠义”。在这样的信念驱使下,热田甚至不惜给了素有暴躁易怒印象的织田信长一个勾拳。
围绕这三个最突出的想要,热田还有无数个从未有过的冲动和**。他想守护,他想占有,他想要...猛然间,他觉得自己还是人造人的时候,那根本不算活着,而现在的自己,才是真正有灵魂的活在世上。
热田感到自己的灵魂中,有些东西正在觉醒。凭借自己的武士信念,在这纷乱喧嚣的战国之世,究竟能够体验到怎样的人生?热田的双眼渐渐褪去了污浊和茫然,有了明亮之色。
“热田。”在不知不觉中,已是深夜,月色的清辉从地牢大门处照进过道。在木栅之外,悠悠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
热田心下一凛,因为此时传来的,不是别人的声音,正是信长本人的声音。(据佛罗伊斯所记载,织田信长高且瘦(再次引注,高且瘦根据其他日本人对比,信长身高160CM到170CM上下),胡须稀少,几乎不饮酒,五百公尺之外就能听见信长的声音,可见声音极其尖锐。)
热田翻身而起,满头乱发的坐在牢房地当中。(因为热田强烈反对别人为其剔去额发,所以目前他仍然留有头顶的长发。)
“开门。”织田信长的身影出现在木栅之外,跟随他的只有一个守卫牢房的足轻。
“可是,织田殿下...”那名足轻在犹豫,在他看来织田信长一个人深夜来到这个嗜血成性的好战狂牢房里,似乎有非常大的危险性,而一旦织田信长在这里被挟持成为人质,或者干脆就死在这里,自己全家都会被斩首示众。
“住口!开门!”织田信长显得有些不耐烦。在他的压迫下,那名守卫足轻只好将木栅门打开。“去取些酒来,拿两个酒盏。”织田信长吩咐道。
“是!”守卫牢房的足轻哪敢怠慢,立即大声应答并退下。
织田信长向热田的牢房里望了望,在监牢过道上燃烧着的用来照明的火盆所发出的光芒,没办法完全照亮热田的整间牢房,在影动的火光映衬下,热田魁梧壮硕的身材虽然盘坐在地上,但是仍然显得极具压迫力。最令信长感到犹豫的,是热田脸上的一双眼目,没有丝毫的波动,犹如杀人如麻的恶鬼一般。
“哈哈哈。”织田信长以大笑三声来掩饰自己的犹豫。
热田就盘坐在地上,并没有起身迎接。他看着信长大踏步的走入自己的牢房,并在自己面对面的地方也盘坐下,确实有些吃惊。
其实,连信长自己都有些吃惊,但身体却自然而然这样做了。
热田不动声色,直直看着织田信长的双目,而织田信长也以那种鹰隼般的锐利目光回视着。
织田信长,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热田恶来想道。他看着织田信长尚有些肿胀的左脸,心中数个想法闪电般掠过。
劫持他,然后逃出去?热田恶来非常相信以自己的身手可以做到这点,但这似乎并不是一个上策。先不说是否能够在清州城内城地牢带着信长杀出层层足轻的守卫和包围,织田信长也并非甘于受人摆布之人,一旦意外的情况出现信长或是死了或是逃了,自己将没办法活着离开清州城。
打晕他,然后逃出去?这个办法似乎比前一个成功率要高,织田信长晕过去的时候不会叫卫兵,而当那个去清州町弄酒的足轻回来发现信长昏阙的时候,自己早就逃出生天了。牢房里才这么一点足轻守卫,热田有把握一瞬间将他们尽皆杀死。但是,转念一想,自己若是逃了,自己战死在伊祠砦的那些兄弟就真真正正的背负了恶名,如果说毛利新介和原田又次郎离开了自己让热田感到心寒的话,那些战死在伊祠砦的兄弟们,他们到死,还是忠于自己的。这令热田无法下决心。
“热田恶来!你在想什么!”在一旁的织田信长有些按捺不住,他发现热田不断的上下打量他,就像那种猛兽看猎物一般,并且不住的盘算,感到心下有些寒意,他下意识的将手搭在腰间那柄在桶狭间缴获的,今川义元的爱刀【左文字】上,大声喝问。
“主公!在下之前多有冒犯!罪该万死!”热田恶来猛的向后一跃,跪地叩拜。先看看织田信长深夜独自一个人前来是怎样的用意再作决断吧,热田心想。虽然热田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并不长,但经历的种种背叛或者曲解等沧桑经历已经让热田慢慢的有了些心智。
“...”织田信长在热田刚刚跃起的时候一阵紧张,腰腿紧绷成随时可以出刀迎战的姿势。但随着热田叩首认罪,织田信长的警戒似乎有些放下,但仍保持着右手扶刀姿势。他冷冷的扫视着热田,仔细品读着热田此刻的想法。如果织田信长十分容易相信表象上的东西的话,他也活不到今天,早就翘了。
气氛一直僵持着。许久,直到那名去城下町买酒的足轻都回来了,在木栅外高声回报信长时候,信长才让热田起身。自己则慢慢面向热田后退,接过足轻手里的酒瓶和酒盏,席地而坐,将两个酒盏摆在自己面前和热田面前,斟满。
“热田,你还记得桶狭间吗?”信长端起酒盏,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