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旋梯再穿过挂满油画的长廊,弗朗西斯在跨入露台之前顿了顿脚步。
从门内望出去,可以看见五个人坐在没有月光的露台上,旁边是摆放着葡萄酒的桌子,水晶瓶瓶壁上若隐若现地泛出一点自己手中火把的亮光。听见脚步声,他们均转过头来,考究的贵重饰品和秘银丝单眼镜片取代了水晶瓶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是的,五个人。不是自己预料中的四个,也不是两个,而是五个。弗朗西斯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出了差错,脚步出现了一些踟蹰,因为他不知道这个差错会不会致命。
在进入宅院之前甚至早在帆船上审讯米格尔,罗兰的时候,他就对都城可能的形势有了几个比较明确的预判。米格尔,罗兰很有骨气,也不不畏惧死亡,但是弗朗西斯知道有些手段是让人生不如死的。比如让梦中的女神当着自己的面亲吻其他男人的面颊。
当然,弗朗西斯的手段并没有那么过分。当时的情况是,吉安娜一脸茫然地听从弗朗西斯的吩咐,摘下水手头巾,甚至红发都没有动手,在屈辱和愤怒中崩溃的米格尔,罗兰便开始失控。然后弗朗西斯轻易地得到了他能知道的一切。
所有信息互补之后,事情的脉络便开始显现了。虽然因为带着强烈个人主观意见的供词不能完全相信导致有些细节依旧无法判断,但是至少在都城发生的事情可以确定:赛比奥二世早已经察觉到了儿子的阴谋,也许是曾经许下了什么重要的承诺,或者有过什么暗示,反正他有办法将吉安娜放到了梅奥的对立面,并且成功地让梅奥觉得一直恬淡处世的吉安娜对自己仍有威胁,将他的注意力和手中的力量转移到后身上。然后用游走在苔原上的黑龙军重新控制了整个都城。老国王的政治影响力不是三番两次挑战贵族底线的梅奥可以比拟的——非但说服了伯纳领主,并且还成功说动了教宗助阵。愤怒的老狮子现在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不惜任何代价和手段。大公爵府的血腥屠杀就是最直接的证明。
只要梅奥一去,安然无恙的吉安娜必然是他唯一的选择。
弗朗西斯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但是现在,他的信心动摇了,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因为此刻的露台上多出来的两人显然就是预料中已经被擒甚至被杀的罗兰大公爵和有心篡位的梅奥王子。他们和赛比奥二世座在一起,桌子上放着安提亚。一副君臣和睦的模样。
坏事了,他心里对自己说。
一个穿着长袍的黑影端着酒杯站了起来,面对他们缓缓地说。“当爱情,生命还有事业发生冲突的时候,有的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其中的一样;有的人会仔细斟酌,谨慎地选择对自己最有好处的;而有的人则会在犹豫再三,直到机会彻底消失。我一直以为你是最后一种人,不过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弗朗西斯子爵!”
“还不行礼!兔崽子!“另一个人说。
在这个瞬间,弗朗西斯感觉就像有钉子钉进了自己的脑门,强烈的晕眩感让他的视线几乎要模糊——他认得这个声音。
“卡••••••父亲?“他几乎要脱口而出。
这个意外实在令人震惊,无论如何,弗朗西斯没有想到过会在这种场面见到他——自己名义上的父亲卡特公爵。自从被停职以后,脾气暴躁的他一直住在靠近回音山脉的家族封地。也许是因为政治失败的缘故,杜绝了一切社交,像所有普通贵族老爷一样深居简出,整日与花鸟为伴。在弗朗西斯的潜意识里,失去军权的他根本就不应该也没有任何资格再卷到这件事情里来,即使在狂风峡谷的时候,他被告知卡特公爵为自己安排了退路。
露台周围渐渐有了光线,是伯纳公爵点燃了蜡烛。光晕照见了所有人,说话的人虬须满面,正是弗朗西斯记忆中的样子。爱密丽和吉安娜互相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从他身后走上来,躬身向他身边坐着的人行礼,却被他们用手势阻止了。
“不用理会那些俗套,我的孩子。你们来得比我预料得要早!摘下头盔站到灯光这里来,让我看看我们的小郁金香是不是还是那么迷人。”卡特公爵身后穿着白色长袍的老人说。
吉安娜犹豫地移动了一步,又停下,垂首一言不发地退回弗朗西斯的身边。另一名坐着的老人冲着白袍老人嘲弄般地哈哈大笑,弗朗西斯注意到他座下的是轮椅而不是垫着软垫的花岗岩石墩。
“没听见我说话吗?”卡特公爵对弗朗西斯的‘无动于衷‘有些愤怒,放大了嗓门。
“您不是应该在回音山脉静养吗?”弗朗西斯的惊讶渐渐褪去。
“你不是也应该在奥兰纳学院的吗?“卡特公爵不满道。
“那不是一回事!“
“现在是一回事了,因为你的没出息,我不得不抛弃安稳的退休生活出来替你擦屁股!可是你不知情而且还拿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我真是受够了!不要这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也不要告诉我你什么都没做,因为你每次都那么说。但是总还有下次!而且做得更糟!“
“好吧••••••我接受您的教导,不过您总得让我知道理由吧?”
”你给我听好了!老梅修写信告诉校方决定开除你的学籍,因为从开学以后你连续几个月都没去上课!理由是历练,说得像是那么一回事,其实只是学那些浑身上下都冒着土气的乡巴佬无所事事地到处瞎逛对吧?你们管那叫什么?佣兵?有没有这回事?“
“事实上••••••好久以前确实有过这么一次两次的••••••”弗朗西斯漫不经心地说,目光越过卡特公爵,落到他的身后,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回到卡特公爵的脸上。
”那就对了!看看你这张瘦得像猴子的脸,还有头发,还有腰上的破剑。好家伙,原来每个月五十金币你是这么花掉的!啊!等等!你还穿着皇家骑士团的铠甲?那里偷来的?趁陛下还没动怒立刻给我脱下来!然后赶紧向陛下忏悔乞求宽恕,也许这样才能让他网开一面饶你!否则就算陛下宽宏大量,我也一样要你好看!“
“好了,温特森。”罗兰公爵说,“今晚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看起来有点醉眼朦胧,已经喝到微醺了。
“很抱歉让不孝子影响我们赏月叙旧的心情,我只是实在忍不住。”
“我理解,每个家族总是有这么一两个一点出息都没有的家伙,不过对比我的小儿子,你就会觉得其实弗朗西斯子爵还是相当出色的。”罗兰公爵继续说。“至少不会被女人迷得找不着北!公主殿下,我可不是针对您!”
吉安娜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迅速地望了他一眼,弗朗西斯察觉到她安静表情下暗藏的迷惑和不知所措。在上楼之前,她曾问过他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这样一名称得上薄情寡义的父亲,而弗朗西斯则告诉她不需要为此感到难堪或者沮丧。
——该来的我们避免不了,要是你觉得难以出口,那就一切由我来说。
——我想我可以。
弗朗西斯记得当时她似乎很快地点了点头,但是现在看来,她还是选择了三缄其口。
“我们会宽恕他的!”轮椅上的人说。“不过在这之前,我得和他谈谈!”
“谈谈?“弗朗西斯问。
“没错!“
“好吧!“沉默了一阵,弗朗西斯说。
他缓步向前,作势屈膝,突然由下而上扬起一记左勾拳,打在卡特公爵的下颚,这一拳毫无征兆,毫无防备的后者像垂死的老鼠一样仰着脖子倒飞出去,弗朗西斯弯曲的双腿同时用力蹬地,追着卡特公爵微微发福的身躯向前冲。
“安德森!不!!!”吉安娜尖叫。爱密丽的手及时搭上了她的肩头,阻止了她的冲动。
蓬!卡特公爵落地,弗朗西斯在别人做出除了惊讶的表情以外的动作之前把手搭上了座着轮椅的老人的肩头,那个肩膀瘦骨嶙峋,按上去就像是因为搁浅在海滩上被海鸟啃噬干净又被阳光烘烤得绵软无力的鱼脊。弗朗西斯双手一按,翻到了对方的身后。随后亮光一闪而没,在翻身之前抽的卡特公爵的佩剑被他反握着,架在面前人的脖子上。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他说,即使是计算了最精确的路线和角度,几乎突破自身极限的速度还是让他微微地喘息。落在地上的火把在风中不安地晃动,黯淡的光线把他的半张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所有人包括吉安娜都呆住了,他们的目光在昏倒的卡特公爵和弗朗西斯脸上来回移动了两次,然后才落到他手中明晃晃的长剑上。
“弗朗西斯,你是个聪明人,我知道肯定有原因导致你必须这么做,但是如果我是你,就会把剑收起来,或者立刻切下去!”爱密丽叹了口气,说。弗朗西斯强迫自己不去看她身边吉安娜的眼神。
“你的劝说可真有说服力!“
“我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除非你真得愿意把事情弄到无法收拾。“
“如果有必要,我会的!你应该知道,我是个不受威胁的人,而且有时候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那也不用威胁别人吧?你这样会让她为难的。”爱密丽说,虽然话没有说明,不过大家都明白’她‘指的是谁。纷纷把目光转向吉安娜。
弗朗西斯沉默了一阵,抬起头迎向吉安娜的眼睛,慢慢地说。“没错,可是我不这么做的话,也许她会更难堪。”他觉得她能听懂自己的意思。因为安定下来之后,吉安娜的目光之中的那份担忧之余的坚定。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我已经尽力了。“爱密丽耸了一下肩,放开了牵住吉安娜的手。
“你很聪明!非常聪明!我是说,非常!弗朗西斯子爵。“月白色长袍老人微笑着说。”得到过我如此评价的人可不多。“
“相信我,要是你能把说客套话的时间花在说正经事上我会感到更荣幸的。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我听过的最笼统的问题,不过没关系,我们有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来讲述这个故事。你想从哪开始听呢?“
“从你们安排吉安娜进神殿开始。“
弗朗西斯注意到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月白色长袍老人飞快地望了一眼自己挟持着的老人。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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