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还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但能够和他相敬如宾已让我十分满足。经过这半年的观察，我对他的了解与日俱增。他这人不只寡淡孤僻，而且“喜怒无常”。知子莫若父，康熙在他七八岁时下的评语即使过了十年依然精准。

我曾以为他对什么都不关心在意，却好几次发现那鹰一样的眸子在暗地里留心着别人的一举一动，面上毫无表情，心里指不定怎样翻江倒海。

因他看得多，计较得多，所以情绪也不稳定。每一次，都像万里晴空里的一道霹雳，刹那间乌云滚滚，暴雨滂沱，不仅让人摸不着头脑，更让人措手不及。可气的是，普通人发怒一场火发完就好了，他发火偏是冷的。冷冷的刻薄，冷冷的伤人，冷冷的不理不睬。遇上这样，我开始还会动恻隐之心，像个心理辅导员般给他倒杯茶，亲和地问：“四爷怎么了。”他把头扭向一边，我也耐着性子跟过去，更加亲和道：“四爷有话就给娜娜说，娜娜帮您出主意。”胤禛很不耐烦睨我一眼，我就笑着说：“四爷不开心，娜娜给您讲个笑话，听完保证开心。”这时，他的脸拉得跟条苦瓜似的，让我“滚”。几次下来，回回如此。看多了，我也习惯了，他往房里那样一坐，我就自动跑到院子里呼朋引伴踢毽子翻花绳，吵得他烦不胜烦。

来古代许久，堂堂四福晋不会写字也是件很头疼的事情。每天空闲下来，我都会坐在自己房里捧着《列女传》《女则》这类枯燥的书看。上回皇阿玛来阿哥所误打误撞遇见我“用功”，一再夸奖，说身为皇家媳妇就该多看看这类书籍，帮丈夫处理好家庭事务，在妾室面前树立楷模。说完还鼓励我用半年时间把这两本书背下来，十月初三在太后娘娘的生辰宴会当众背诵，以传播到民间，推崇“妇德”。

每每看到这两本书，想起皇上的“谆谆教诲”，我就悲从中来，想要抓狂。我好好一个连三从四德三纲五常都不懂的现代人，穿到古代居然成了“妇德”宣传大使，能不郁闷？我一直最鄙夷那些靠自我牺牲来沽名钓誉的女人。扭曲天性，就是为了迎合男性价值观，可结果男人除了进一步压迫，又给她们带来了什么？

看这两本书，只是因为找不到让我学习古代汉字的书，要不认字，我才不想碰它们呢。这下可好，不仅要碰，还要背！

喝着已经发苦的茶，我凝神抄书。一面猜测那些字形很熟悉的字的读音和意思，一面碎碎叨叨断句加标点符号。

正学得入神，外室的门忽然被撞开。

“四嫂？”胤祥找猫似的小声叫我，我顿了一顿，故意没作声。

“四嫂？”

还是胤祯干脆，一把推开内室的门：“四嫂在这里！”

相处三个月，他们两个才总算改了“新娘子”的口，随其他兄弟叫“四嫂”。不过前阵子胤祥小鬼对我不再感到新鲜，竟偷偷叫胤禛再娶个“新娘子”。这话被门外的我“不小心”听到，顿时火冒三丈，揪了他好久的耳朵，骂他小小年纪不正经，唆使别人搞外遇，破坏人家庭幸福。这一骂把胤禛逗得乐不可支，反而说我平时和弟弟们没大没小惯了，他们才敢在我头上动土。回想也的确如此。我本来就是对生人内向，对熟人奔放的个性，和兄弟长辈们相与越熟，个性也越活泼，胤祥胤祯两个小家伙更把我当作玩伴，无论去哪里都要特意叫上我这个“四嫂”。

胤祥大步进来，捧着我的茶一仰头喝尽，催道：“今天天气可好了，四嫂陪我们玩球去吧。”

“就你们两个？”我怀疑地比划比划胤祥和胤祯的身高，没看出和他们玩球的丝毫趣味所在。而且古代的球只有蹴鞠大小，弹性很好重量不够，怎么玩都玩不顺。

胤祯连忙摇头，口齿清晰道：“今天毓庆宫师傅放假，五哥七哥八哥九哥十哥十一哥十二哥和十三哥都不用上学，我们要一起玩。”

这就是胤祯的坏处了。他排行十四，下面只有一个刚满四个月的弟弟胤禑，每次数起哥来都要一个一个说到，一数就是一大串。其实，我只要听一个“哥”就够了，偏偏这个“哥”从不出现在我们的游戏中。

我走到屋角换上好走路的马蹄底旗鞋，一手牵过一个道：“既然今天来了这么多哥，嫂嫂就教你们一种新的玩球方法。到时候嫂嫂当裁判，所有的人都必须听我的，你们两个不许捣蛋，听到没有？”

“什么是裁判？”

“怎么玩？”

胤祥和胤祯同时仰头问我，我微微一笑，看到院子里从高到矮一字排开的阿哥们。胤禩恬然一笑，与我同年的胤祺胤祐拱手请安，其他人吵吵嚷嚷，催着快去玩。

将弟弟们领到永巷，“足球”的规则才解释一半，胤锇就道：“四嫂说的我们都知道了，快开始罢。”阿哥们一点就通，我也乐得清闲，和体格弱的胤禌站在边场，美其名曰裁判和替补。

蹴鞠起源中国，皇阿哥们踢足球并不稀奇，诡异的是，我竟然成了他们的裁判，在永巷里吆喝着跑来跑去。穿着青葱色裙子和配套坎肩，梳着把子头在康熙三十三年春天教一群十几岁的男孩踢足球，怎么想怎么别扭。我一边很严肃地执行裁判的职责，一边忍不住冒出各种奇异想法，刹那间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回到了现代。

好在，出现在宫巷一角的德妃让我确信还没离胤禛远去。

对胤禌交代几句，我急忙跑到德妃身边，向她万福：“额娘吉祥”。

“瞧瞧你，玩得满头大汗。现在天还凉，当心着了病。”

“多谢额娘关心，媳妇有分寸的。”

德妃搀起我的手，走得离玩闹的孩子们近了些。嘴角含着熨帖笑意，满怀母爱光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是小十四踢球的样子。胤祯把发辫盘在头顶，在阿哥群中个子最矮，动作却非常灵敏。我看着他，不禁想象他未来身穿戎装骑高头大马驰骋西北的模样，由衷夸赞道：“十四弟聪明灵秀，自小有英雄气象，以后说不定能立大功呢。”

德妃欣慰笑了，看了好一会儿胤祯才把目光转向我，摇头道：“等你做了额娘，就不一定希望儿子们立大功出风头了。世事难料，不仅十四阿哥，就连老四，我都不指望他们能做出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一辈子平安惜福和睦相处就够了。”

以后的事情，还真是难以料到。总有一天，这两条龙会高腾于空引得万户仰头，在丹青史册各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我们婆媳今日尚能比肩看孩子们玩球，将来以何面目相见，还未可知。我久久看着少年不知事的胤祯，点了点头。

德妃没察觉到我的失神，转移话题道：“你呀，成日带着弟弟们玩。前几日我把这事儿说给皇上他还不信，说我们好一个文文静静的贤淑媳妇儿，怎么可能是孩子王。我便说了，宁娜再是嫂子，也不过十四岁的半大孩子，爱玩也是天性，都随你们去。不过，额娘这里有件事要交代给你，你要好好尽责……”

她笑看我，我的心一咯噔，想起她老催我怀孕的事情来。又要交代，该不是几年生几娃的硬指标吧？若真那样，我也许要学野史里的给胤禛灌一杯鹿血，让他兽性大发，在我身上施暴了。

但是，他那种人兽性大发，会是什么样子呢？

必定惨不忍睹！

嗯，若真逼我，我要给他戴个面具先。我对他那么多年的爱恋，千万不能毁在造孩子这种又关键又甜蜜的事上。一想到这我就要走神，而且，嫁给胤禛的时间越长，他越不碰我，我反而越想先碰一碰他了。

德妃吃惊地看着我的表情由紧张变琢磨，由琢磨变窃喜，便笑了，“傻孩子，自顾笑什么呢？”

她唤我，我立即收回心神，温婉问道：“额娘方才说要交代一件事情给媳妇，不知是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老四从小养在孝懿皇后宫里，性格有些孤僻，不如胤禩胤祯和其他兄弟们处得亲密，你和弟弟们相与得好，就把老四也带进来，加深加深他们感情。”

原来是这样，“额娘的话媳妇记着了，一定会好好劝四爷的。”我顺从答话，感叹天下父母心的无一二致。

春日一派桃红柳绿，德妃含笑看了会孩子们踢球，要我陪她散步。她与我笑谈了许多四阿哥十四阿哥小时候的趣事，又提起前几年夭逝的胤祚。提到胤祚，德妃偷偷擦了擦眼角的泪，道：“天色不早，回承乾宫休息罢。”

将她安顿好后，才出宫门就撞见阿哥所的宫女彩蝶。

“福晋，可终于找到您了……”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福了一福道，“阿哥所现在乱成一团，您快去看看。”

“什么事？”

彩蝶急急回答：“宋格格肚子疼了许久，雪姑娘没主意，叫奴婢请您回去主事。”

楚玉？

楚玉自去年我嫁进来时就已怀了身孕，此时肚子痛，是要生产了吗？我心头一急，又一喜，连德妃也顾不上通知，提起裙子沿着东长街就跑。

胤禛，你知道吗，你要有第一个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