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转眼已至康熙四十一年。

弘晖坐在花厅口齿清晰背书，蕙仙怀抱弘昀，沿湖散步。枫叶亭轩窗尽敞，胤禛手执古卷，远远看我们，也有些迷了。

贝勒府的下午静静流淌，日头偏西，慢慢坠于层山，化作一抹夕照。

弘晖背完书，远处的胤禛才自失一笑，俯身关紧窗子，从假山丛折过来。我紧盯他的身影，被身后忽然冒出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哎呀，十三爷，您怎么来了！”

雪雁惊奇叫道，我一回首，见瘦高英俊的胤祥正举着弘晖嘻嘻哈哈笑个不停。

我又是好笑，又是气恼，递了他一条手绢，“快把你侄儿放下来，他要玩成了习惯，你四哥可没这么好耐性陪他玩的！赶紧的，坐下喘喘气，喝口水擦把汗！”

胤祥嘿嘿一笑，把弘晖放到地上，接过手帕擦汗道：“四嫂又在背后讲四哥坏话，小心胤祥传话哦！”

他在古北口三年，除了万寿、元旦、冬至很少回京，但凡回京，第一个必落四哥府。他来得多，贝勒府里他的东西也多，从吃穿到用物，每年两次，福儿都从府里给他送到古北口。这件蓝葛夏袍，就是我五月送去的。

现在衣袖毛了，领口黑了，袍脚还沾着一块不大不小的墨汁！我把水端到他面前，不禁嗔怪：“这是怎么了，皇阿玛不是让你去古北口练兵的吗，怎么倒像是做了矿工？看看，走的时候是玉面小生，回来的时候，变成这副尊容，以后哪家姑娘敢嫁你！”

胤祥把一盏水一口倒进嘴，又对着茶壶灌。那模样，活像头大水牛。

“慢点，慢点，没人和你抢！”我给他顺背，顷刻一壶水已喝了干净。

“咳咳”，一直站在背后的胤禛这才负手进来，扫了胤祥一眼，默不作声地走向藤条椅。他一来，屋里顿时鸦雀无声。丫鬟捧来龙井，放在他右手边，弘晖笔笔直直站在他面前，躬身道：“给阿玛请安。”

胤禛“嗯”了声，目光转向胤祥。胤祥欠身道：“四哥，您来了。”

胤禛点头，眼睛又瞟向站着没反应的我。老夫老妻一家人，还要立这些规矩。我顿觉好笑，装模作样也福道：“爷吉祥！”

眉眼微微舒展，他拨着龙井茶，缓缓啜了口。我挪到他旁边坐下，做了个鬼脸。胤祥和晖儿均会心一笑，等到胤禛抬头时又急忙敛住，各做各的矜持，各做各的庄重。

胤禛对我们的表现很满意，细细打量了眼胤祥，赞道：“还是出去练兵了的好，比以前高了，也结实了！”

向来他说话是无人接得上的，可胤禛偏偏不信邪，回回都要给人留接话的时间，于是我就笑道：“我刚才也说了，祥弟在外面练三年兵，都长成了大人。嫂嫂再不能叫他小十三，该改口叫‘十三爷’了！”

我说话时，胤祥一直冲我傻笑，刚等我说完就拆我的台子：“四嫂这些话可都是即兴，方才我喝水的时候怎么听着您是在骂胤祥找不到媳妇呢？”

“我哪有……”

“您就有。”

我瞪他，他就没羞没臊的笑。倒是年纪大，翅膀硬，敢和四嫂对着干了！

胤禛斜眼看我们，夸张地清了清喉咙，问胤祥：“你这次从古北口回来，是皇阿玛的旨意还是自己溜回来的？”

“是皇阿玛旨意。”胤祥把目光从我身上挪开，一本正经道，“他下月南巡，特意让我回来。我三天前动身，一进京就直接来了四哥这里，连皇阿玛都还没见呢！”

胤禛狭深的眼眸亮了亮，却惺惺作态道：“这怎么行，你大老远从古北口回来，总该先给皇上和太子请个安才是。”

胤祥又被堵得无话，我便起身解围：“祥弟来了，我让厨房做几样你们爱吃的菜，准备一点酒，待会就在花厅摆席。”

招待了他们，我牵弘晖回到万福阁。

弘晖从被我牵出来的那一刻起嘴就撅得老高，直到我给他换寝衣时才问：“额娘，您干嘛拉我走啊，晖儿想和十三叔玩！”

弘晖皱眉的样子和胤禛如出一辙。我从衣柜里翻出对襟马褂，套在他身上道：“额娘也知道你想和十三叔玩。不过，今天十三叔刚回来，跟阿玛肯定有很多话要讲，你跟在那里，万一触了阿玛楣头挨了骂，额娘岂不心疼？所以，咱们找一天空闲，把十三叔、十四叔都叫到府里陪你玩，如何？”

他嘟嘟小嘴，小大人似的抿紧下巴，昂头让我扣扣子。扣完扣子，才严肃开口：“额娘，阿玛的性格真是很不好，一日晴两日雨的动不动就发脾气，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不怕他的。前两天我和弘昀在花园玩，阿玛就问了我们一句话，话还没落音，弘昀就吓哭了，您说可不可笑？阿玛虽然可怕，也不至于要哭吧，我看弘昀一点都不像男子汉。”

我把他抱到床上，笑问：“晖儿这么勇敢，一定不怕他。”

他钻进被子里，想了会儿才道：“有额娘在，我就不怕。您要是不在，我单独见着他，还是有些怕他骂我……”

“怎么，阿玛经常骂你？”这两父子，看来还藏着许多我不知道的秘密。胤禛骂儿子？他要真敢骂我宝贝儿子，我一定跟他没完！

弘晖可怜兮兮地点了两下脑袋：“他骂我小混账……还说我整天找额娘撒娇，见他就躲着，一点都不亲他……”

还真像他骂得出口的话。我心中一叹，见弘晖委屈地抹起眼泪来，忙搂着哄他睡觉。

人都说婆媳关系难处，二十四岁父亲和五岁儿子的关系，看来也不好处。两个人在我面前一团和气，背后就死磕，磕完一人对我说“慈母多败儿，弘晖该管教”，一人对我流眼泪诉委屈道“阿玛又骂我”，我就一个身子，如何劈得成两半？可真是，不管大男人还是小男人，都不懂体贴当媳又做娘的女人。

弘晖睡后，我又去了浮水花厅。没想到的是太子胤礽也来了。他身穿鹅黄龙纹袍，腰系白玉宝石带，与胤禛炕上下棋，胤祥满脸不乐，坐在一旁解九连环。

进去时棋局已毕，和我寒暄一两句太子就带着胤祥走了，胤禛起身相送。送出府门，胤禛折回到花厅，见我看他们的残棋便道：“有什么好看的，都是应付太子乱下的。”

我跟他略学了些围棋，看了太子的布局，禁不住摇头道：“原以为你的棋已经够差了，没想到太子比你更差。这一盘棋，明显是你在让太子，太子却白白丧失许多机会，一点胜算没有……”胤禛的脸一黑，拂乱棋盘。我明他意思，便改口让人进屋收拾，与他同回万福阁。

路上，胤禛说太子带来消息，今年南巡只有他们三人扈从，一向在名单里的胤褆、胤禩都不在。他猜我也想去江南，就问我愿不愿意跟去。

能多我，再加个小人，应该也不算多吧。我笑了笑，提条件：“儿子去我才去。”

“不行，不方便！”胤禛果断拒绝，我道：“亲生儿子有什么不方便的！他长这么大，从头到脚都是我没日没夜伺候的，操过你半分心没有？叫你把他带出去玩玩，碍你什么？”

胤禛道：“我就是看他折腾你，才想单独带你散散。你要把那个小混账带在身边多事，还不如就呆在府里清闲。”

什么，想撂开我们母子？我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的鼻子威胁：“爱新觉罗胤禛？”

“他晚上要缠你陪他睡觉！”胤禛企图说服我，我说：“那又怎样，这是他从小到大的习惯！”

他叹口气，想横我，却被我的瞪视逼了回去，只得让步：“好好，都依你，反正你心里面只有那小混账，没有爷！”

“没有你这大混账，哪来小混账？以后再敢骂我儿子‘混账’，当心我跟你翻脸！”

“乌喇那拉宁娜？”

“爱新觉罗胤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