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融冬雪，锦舟碎碧水。一路潋滟，到江南时，二月中。

船经扬州、镇江、杭州后由陆返北，御驾亲临江宁曹家。

这户曹家的主人，正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曹寅与康熙关系深厚，为了接驾，特意从户部借出大笔款项修建花园一座，是为大观园原形。

安顿完皇帝太子，曹氏李夫人将我们往花园后路引。胤禛胤祥走在后面，我一边和李夫人随意寒暄，一边仔细观察花园景致，猜测哪一处潇湘，哪一处怡红，哪里沁芳，哪里蓼汀。

走过粉墙黛瓦逼成的石子小路，一大片水面骤然映入眼帘。楼阁亭台鳞次栉比，植柳吐絮，春花始绽，水暖鸭戏，都是身在北方不能见的玲珑生趣。

“几位就住凌波仙筑。”她说着指了指湖边一座楼阁。

凌波仙筑一半建在水上，一半建在地上。飞甍插天欲乘风，轩庭靠水粉纱舞。暗香四溢，美艳不可方物。

“福晋可还满意？”她执起我的手笑问，我赞：“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逢，夫人太客气了。”

走到门口，更有惊喜。

一个二八芳龄，面若桃花的紫衣女子莲步下阶，对曹夫人怯怯道：“干娘安。”

曹夫人轻柔拉过她的手，低声责：“干娘怎么交代过你的，府里来客了，要先给客人请安！”

“是。”她头低得更低，转向我们，“给客人们请安！”

胤祥听此就笑：“哪有你这样请安的？！不认识我们，叫句老爷、夫人不会？”

曹夫人也抿嘴一笑，对胤祥赔道：“十三爷别介意，小妮子刚满十五，乡下长大的，没见过世面，也不知这些礼数。将来跟您们上了京，还得多靠福晋和爷们儿□！”

跟我们上京？我顿了一顿，堆叠着假笑认真看她。十五岁的年纪朝若晨露，白皙的脸颊带着自然的红晕，美目顾盼间隐隐羞涩，都是我不能比拟的少女情态。

打量时，曹夫人已把紫衣女推到我面前，“这是四福晋，快请安！”

我收回目光，问曹夫人：“这姑娘好一副娇俏模样，不知是何来历？”

“回福晋，她叫阿兰。”曹夫人道，“是我们一个佃户的女儿。十岁上，娘老子一病都没了，她只身走了几百里路来投我们。我和老爷看她聪明老实，性格温顺，就将她收作干女儿，认得几个字，弹得两支小曲。原想等一两年给她在江宁配户人家，偏生去年来了个极厉害的算命的，一看见阿兰就摇头，说她命里犯煞，不能留在江南养，得去北方……我们素日疼她，交给谁都不放心，今日看见福晋菩萨一样的人物，就请您开开恩收阿兰做丫头吧！”

竟是这样将我一军。住一趟曹家，送一个女儿，这是赚，还是赔？假如赚，赚的人也不会是我。“既是夫人的干女儿，放在我们府里做丫头，不太合适。”

“福晋不要嫌弃。阿兰勤快老实，什么都能做的！”曹夫人有些心急，连忙央求，我笑了笑：“不是这个意思。”

她让阿兰跪下，自己也福下身：“求福晋看在孩子命苦的份上，收了她吧。”

我下死眼去盯曹夫人，并不表态。胤祥心热，轻道：“四嫂，人家都这样求您了……”

十三都开口，总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

曹夫人眼睛一红，忙搡阿兰：“还不快给四福晋磕头谢恩！”

我微微一笑，心里，总是有不舒服的感觉。

嫁给胤禛十年，府里始终只有我、蕙仙和楚玉。三人年龄渐长，日日相见倒觉无妨，此刻突然多出个美貌佳龄的曹阿兰，越看越不对劲，越想越不是滋味。

以康熙十九年出生算，我今年二十三岁。再加上隐瞒的八年，就是三十一，与皇长子胤褆同岁。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能拿什么来跟别人比清纯，比美貌？阿兰老实还好，若不老实，在对付年氏、钮祜禄氏前，我岂不还要先应付这个小妮子？

晚上，我得了强迫症般一遍一遍洗脸，又一遍一遍照镜子，逼得雪雁端着铜盆在房间里进进出出，敢怒不敢言。胤禛就着灯光，见我这样也有了些不耐烦，不悦的眼神一直盯我。

我察觉到他的不快，逆反心理更加强烈，绷着脸把屋里弄得哐哐当当响，吵得他看不安，睡觉更睡不安。

“到底怎么了？”他合起书，走到我身边。心烦的事情真说出口也不是那么回事，我抠了抠指甲，别过头，嘟嘴生闷气。

他揉揉眼睛坐下来，示意雪雁出去，抓住我的手问：“是不是为了阿兰？”

“不是。”我瓮声瓮气回答，目光触及窗外夜幕。

紫色衣裙风中飞扬，正和胤祥嬉笑。胤禛亦回头看了，眼神不自觉有些怔——男人的通病。

冷眼旁观，怒从心生，我一把甩开手，酸溜溜道：“谁不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要看，就出去好好看个清楚，别让人家被十三弟先抢走了。”

胤禛收回目光，不认识般看我，我白他一眼，一人走去内室，反手把门拴得死死。

他来敲门，我把衣裙脱到地上，躺在床上没有理他。胤禛的性子不好，捶门的声音重了些，咬牙道：“好端端的，跟个小丫头吃什么醋？乌喇那拉氏，把门打开！”

这么多年，我还一次没跟他对着干过。这回全身上下充满破罐子破摔的戾气，一下从床上坐起，讥讽道：“我是福晋，我有什么资格吃醋？你娶一百个女人，福晋都要打碎牙和血吞，就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我还敢吃醋？四爷，对不起了今天，福晋身上不舒坦，您自己另寻个地方睡觉去！”

“乌喇那拉宁娜！”他又捶门，“你说话可凭良心？任性归任性，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要你收了个小丫头，值得发这么大脾气！你收她，是别人逼了的吗？你自己愿意的事情，怎么到头来怪在了我身上？我看你不是吃醋，是不可理喻！”

“是啊，我是不可理喻！”我索性走到门边，与他对吵，“我不年轻，不漂亮，我当然不可理喻！你想找个可以理喻的人，就拜托你赶紧走，不要吵了我睡觉！”

胤禛握着拳头准备再砸门时，外面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主子……”

我忽而闭嘴，烦躁地揉揉头发，坐回床上，听得她道：“要是兰儿让主子们不痛快，兰儿就去告诉干娘，不上京了……”

胤祥叹口气，止退阿兰：“四嫂不高兴，就让阿兰随我吧。”

我的心一动，起身走了几步，坐到绣桌去听胤禛回答。

胤禛喝口茶，语气淡淡却不容置疑：“不行，阿兰交给我，就必须跟我走。夜叉高不高兴是她的事，阿兰我要定了。”

去死！我一脚踢翻绣凳，觉得自己像个被抛弃的小孩儿，扑在床上放声哭了起来。

自找一通无名火，什么好没捞到，还被他白白说成夜叉。

爱新觉罗胤禛，你不反思反思自己的性格居然就敢说我是夜叉，天底下哪里有我这么好性子的夜叉陪你过整整十年？

我中年危机发发牢骚，我吃醋小性讨讨你的好，你就不知道耐心地再哄一哄？你以为我真的一脚踏进死胡同，会跟你对着干到底？

死鬼，等我这次缓过来了，一定要你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