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一滴水落在脸上。
重重的,砸得脸生疼。我闭眼抹去水滴,还欲再睡,忽被一道耀眼的闪电惊醒。
雷在头顶轰鸣,暴雨,顷刻而至。
“凌风,快醒醒!”
管道里的水“哗啦啦”翻腾着越来越高,新涌入的雨水带着很大的力气拍到井壁又被猛力回旋,一浪接一浪地扑打上来。
“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涨水的速度很快,轰隆轰隆的,像条疯狂的水龙,眼看就要把我们吞噬。光滑的管壁,没有第二个凹处,再这样下去,只有死在这里了。
倾泻而下的雨,湍急汹涌的积水,上上下下都绝了我们的生路。
慕凌风早就惊醒,眯眼环顾四周,冷静问:“你会游泳吗?”
“不会。”
“把这个系上。”他把腰带又解下来,欲环在我腰上。我赶忙抓住他的手,摇头道:“不行。带上我,你就逃不出去了。”
“系上!”他绷紧脸,命令我。我固执坐回到地上,说:“我连累你够多了,这次关系性命,我不能拖你后腿。你走吧,我留在这里。”
“你……”
“不用管我。”
狠绝的巴掌抽在脸上,疼得我两颊火辣。慕凌风瞪着眼,咬牙道:“你疯了吗?我们两个好端端来到这里,难道我会留你一人在这里等死?”
我躲开慕凌风的目光,有些倔强:“你不用管我。我不愿意走……”
走了,也没地方可去。更何况还会连累你。
慕凌风握起拳头,又缓缓松开,一把牵着我的手把我提起来。腰带牢牢缠紧我的腰,另一头缠紧他的,坚定道:“我们是一起来的,走要一起走,死也要一起死。没有谁会拖累谁,更没有谁会把谁留在这里。乌宁娜,你的生死在自己手上,没有什么能比命还重要。出去之后,我们就回去。”
回去?事到如今,也许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水涨到脚边了,我难受地点头,“好,一言为定。如果能活,就放下这里所有的一切,回去……”
“回去。”他握紧我的手,交代道,“现在深深多吸几口气,待会在水里千万不要紧张。把自己当作鱼,手和脚都是你的鳍,生来就是为了在水中游泳……现在听我的,吸气,吸到底……吐出来,吐干净。再吸,吸……吸到底,一直到底……跳!”
按照慕凌风的指示,我吸了满满一肺的气,猛地扎进水里。
前后的水流搅在一起,打我得东摇西晃。慕凌风抓住我,缓缓向已经被洪水淹住的那个石洞游去。他扶着墙微微休息了会,又费力朝洪水上涨的方向游。
肺被憋得生疼,我跟着凌风的节奏踢水,手一点一点感受到空气。
水很不稳定,一直上涨,好歹我们浮到了水面。他冲我竖起大拇指,鼓励道:“就是这样,很好。雨不会下太久,水流会慢慢退回去的。这里离井盖的距离最近,新的水流来之后我们还要继续上游。到时候我把你抱起来,你要想办法勾住井盖,这样天亮时就有人可以发现我们了。”
水流跌跌涨涨,我和凌风尝试了好多回,终于勾住井盖。
彼时,暴雨变作柔和细雨,新鲜空气大量涌入,甜滋滋的,非常舒服。水退得很快,凌风的重量差不多全部悬在我的身上,正在努力往上。
咬紧牙,我紧紧握住井盖格子。
忽然,布条“嘶”了一声。
“凌风?”
“没事。”他轻轻回答,青筋毕露的手还抓着腰带。
一切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腰上的力气猛地一松,那雪白的身影朝井底直直下坠。
“凌风!”用尽全身的力,我叫他的名字。
喊声在井壁回旋,回旋在细雨中绝望。
“回去!”
传来他的回答,遥远,心疼。
“不要!”我掐住自己的喉咙,也松了手,陪他下坠。
说好了的,我们一起来,也要一起回。你做得到生死不离,我怎么能够辜负你?慕凌风,要回一起回,要死一起死。
水将我往那条通道一直卷,我憋住气,手贴着粗糙坚硬的石壁摸索,指尖慢慢渗出血。
慕凌风,你在哪里?
耳边是拔塞子般的水声,没有一点人活着的痕迹。偶尔触到软软的物体,摸起来一看,都是正在腐烂的死老鼠。
慕凌风,如果我能活着,你也一定不会死。我要找到你。
终于,水把我推上一个小滩。水流汇集在这里,随着雨势减弱慢慢渗进泥土,洞顶的水滴,啪嗒啪嗒,掉进水坑。
我虚弱地爬到干燥的地方,冲着一望无际的黑暗,低低唤了声:“凌风?”
嗒、嗒、嗒。
只有水滴。
“凌风,你在这里吗,凌风?”
我坐在地上,指甲里塞着满满的泥土,不断涌出的血,把泥染成深红。两天,困在这里两天了,没吃过一点东西,没喝过一滴水。差一点就要得救时,慕凌风却生死未卜。
我加大音量,嘶着喉又喊一次他。
背后传来打水的声音。心猛地一跳,我朝声音的地方爬了几步:“是你吗?”
水打了两下,我马上跑去,一下就扑在他怀里,泣不成声:“太好了,你还活着。”
温热的血滴在脖子上,我擦去,又一滴。
“你受伤了,伤得重吗?”我立即去摸他的额头。
“没事,皮外伤。”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怎么这么傻,我不是叫你回去吗?”
我鼻子一酸,架起他的胳膊,把他从水中拖到小滩。
“我欠你两条命,怎么可能见死不救抛下你独活?你休息会儿,我守着。养足了精神我们一起找出路,一起回去。”
“你想好了,我们要回二十一世纪。”他提醒我。
“我想好了。”我确定点头,想起晖儿,低头一笑,“出去后你等我半天,我把晖儿偷出来,我们三个人一起回去。那里有小朋友,有玩具,有动画片,他一定非常喜欢。”
他躺在地上,也笑了:“好,我们一起回去。我还记得我家的萨摩耶生了一窝小狗,我走的时候它们连眼睛都没睁开。这次回去,家里应该又有小狗了,我帮晖儿挑一条最可爱的……然后,陪他去公园玩一天,去动物园玩一天,带他到学校报名……”
我笑得合不拢嘴,拉着他的手指道:“那就一言为定了。我和晖儿在北京租一间小房子,周六周日就去你家蹭饭。有什么好吃的,千万不要藏着,吃得不满意的话,就罚你下馆子请我们!”
他眼皮有些耷,摇着我的手道:“一言为定就一言为定。我认你作妹妹,管你们一辈子。”
“好,慕哥哥。”
凌风熨帖地笑着睡过去,我坐在他身边,静静听退水的声音,也带着笑。好多年,第一次如此充满希望。
新的生命要开始了,我要脱下那一身虚伪的皮囊,回到原本就属于我的生活去。我要穿着衬衫短裙高跟鞋,把儿子打扮得帅帅气气,每天都牵着他的手送他上学。站在校门口看他和小朋友们开开心心进教室后,跟其他家长挥手道别,背着新买的小皮包赶地铁,一边听歌一边画口红,用自己的辛勤劳动换取一份可以供我们母子安宁度日的薪水。
然后,在大城市的喧嚣、忙碌、活力与灯红酒绿中把孩子的父亲忘得干干净净,邂逅另外一个愿意疼我的完完全全属于我的男人,把所有的孩子养大成人。等孩子长大了,我们就背着旅行包漫步天涯海角,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一遍。
到老得走不动的时候,写一本书,学一段戏,在每年新年的时候读自己的文字,唱自己的小曲,刻成永恒的纪念。
最后,青丝变白雪,观音成老猴,在某个阳光温暖的午后,一睡不醒。把这个秘密也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