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胤禛错
作者:贺兰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4046

蛩鸣蝉唱,星光灿烂。

树林里,只有我一人。手里还沾有她的余香,淡淡的,茉莉,是她十年未曾变过的味道。

“四爷?”阿兰走进树林,明亮的眼睛里也沾着泪。

怯生生的眼,十六岁的年纪,像朵正要盛放的花。这副曾恍惚觉得像她的容颜,现在看起来,多么平凡。

“爷,您干什么去?”

十六岁,她在为我生子!严寒的冬,瘦弱的身子,怀着我们的晖儿。酸呕、妊娠,她都笑,把泪水吞进嘴里,笑。

今夜她也笑,却是要走。

“四哥……”胤祯还担忧地守在枫叶亭外。

瘦高个,书卷气,娜娜曾问:你们兄弟如此相像,为何情分淡薄?

我反问:我们像么?

我从出生就被抱到皇额娘膝下,一年见两回当时的德嫔,直到二十八年皇额娘逝世。慈母从孝懿变回德妃,我从皇后的独子,变成德娘娘的长子。

那一年,我虚岁十二。在皇后的丧礼流了我记事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泪。那种眼眶一热,咸泪涩涩的滋味很不好,起码,它让心疼,被刀子生生剌开的疼。

皇额娘养成我的骄傲,让我有资格和太子成为关系最笃的兄弟,却在我需要继续这种骄傲时撒手人寰。她牵我走路、教我说话、授我诗经、将我捧在手心,给我德妃一辈子都给不了的母爱。

丧礼完后,我回到承乾宫。胤祯一岁。德妃将他紧紧拥在怀里,笑着对我嘘寒问暖:“四阿哥穿得暖?”“四阿哥吃得饱?”“四阿哥上学学到哪里了?”

皇额娘从不叫我“四阿哥”,她叫“禛儿”。可是德妃不能这样叫,她的怀里已经有了那个“祯”。

也许是从那一天起,我变得不同。

我以为皇额娘那种无微不至的爱再不会存在……我不信任人,不依赖人,更不会把心事吐露给别人。即使是对她,明明知道心很近,却还是故意疏远。

胤祯不同。他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都是皇阿玛最小的儿子。他有德妃的疼,有皇上的爱,有胤禩的俊雅,也有胤祥的爽朗。

他像阳光的明媚,天然就成为所有人的关注。我却总是站在无人注目的黑影,用冷冷的眸,观察世人的表情。

没有人逃得出我的眼目。

十年,我不认为她会。她言而有信,她温顺包容,她无条件爱我——爱到比皇额娘还深。这样一个依傍我生存的女人,如何会愿意离开我,离开她惨淡经营十年的家?

可是,寻找一圈,没有娜娜。

回府时,心空得很厉害。疼疼的,像少了块东西。睁眼闭眼,都是她。

胤祯还在枫叶亭。

“四嫂呢?”

“回去吧。”我并不喜欢胤祯。

“你把她弄丢了,对不对?”

“她会回来的。”我坚信,她不会离开。

胤祯久久看我,英俊的眉眼满是不屑:“你太自信了,四哥!你这辈子都是这样,自以为是,冷漠无情!不管是对额娘,还是对四嫂,你想的永远只有自己。你以为世上人都欠你,却从不想想,你欠世人多少!额娘生你养你,你不亲。福晋爱你护你,你伤她。你难道看不出,她在外面哭了一场?阿兰对你那么重要,你要逼走她?”

“滚!”

“你配不上她们的爱!”

我狠狠抽了他一掌,“你不懂我,就没资格说我!”

胤祯怒气冲冲走了。

我颓然坐下,猛喝一杯酒。

阿兰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不知道。我只记得自己说了很多话,还哭了。憋了又憋的泪,终于在提及她名字的那一刻,止不住。

十一年……都是她在说爱我。

这个“爱”,我却笨到一次都说不出口。

胤祯胤祥能够做到的事,对爱新觉罗胤禛,永远都是坎。一面羡慕着快意恩仇的潇洒,一面忌讳掏出心意的伤痛。

爱而不能,爱与愿违。

我不懂表达。闹着玩着,半嗔半责,我以为能让她笑,就是爱。

站在枫叶亭,看她和晖儿在花厅笑,常常,一看就是一个下午。淡淡的生活,细水长流的安宁,整整十年,未再纳妾。

直到这一次,阿兰的闯入。

娜娜离我越来越远,因为那晚一时的恍惚,她的心,对我关紧大门。任我如何敲打,她都将我关在门外,逼我赶走那个女孩。

“宁娜?”

她回眸,眼里却是逃避。

“你还是不原谅我?”

元旦宫宴,貌合神离的夫妻。试着握她几回手,都被她溜走。

“你做错什么了么?”

冰冷的语气刀子似的一下戳中我的骄傲和自尊,也止却想要解释的决心。她怀疑我爱阿兰,言之凿凿,确信无误。

“你还要继续下去?”

“直到她走。”

“为什么?”我不理解她为何变成这样。没有任何理由的,厌恶一个与人无害的小丫头。

“我讨厌她。”

“李氏、宋氏呢?曹家把她托付给你,你现在的心眼就小到连个孩子都容纳不下?”

“那个孩子,喜欢你!”

我顿了顿,看着她。从在曹家起,她就是这样的论调。她相信阿兰与我有故事,可是从头到尾,我没对她动过心。

“你也喜欢她!还有什么可狡的?”

被她怀疑,被她猜忌,被她赶出万福阁,我又发现“爱”的不可靠。皇额娘的死生生割断我的母爱,宁娜的猜疑,将我再度打回形单影只。

我想要陪伴,想要温暖,想要独一无二的爱,结果却是下人见我发抖,儿子见我绕道,妻子把我赶出门外。

一路走来,昂首挺胸,心内却似丧家之犬。被驱逐,被猜忌,空有一副骄傲的、坚强的外表。但是,我不能像女人一样的哭,不能像普通人一样把心事全部倒诉。

我是爱新觉罗胤禛,我是孝懿皇后一手培养出的儿子,我是康熙皇帝的四阿哥。身份不允许我软弱,不允许我没有秘密、没有威信。即使是对她,我还是选择沉默。我的辩解在她看来一文不值——因为我已错过那个时机。

娜娜的固执,也激起我的固执。退一步讲,若真有什么,皇阿哥纳个妾又何妨?哪个男人不娶妻,不纳妾?我拙言讷语的十年,难道你就看不出我也爱你?

窗外大雪飘扬,空荡的永佑殿,只有我一人。黑黑的,没有点一根烛,坐到大天亮。

兄弟之中,我的妾室最少,子嗣也最不济。二十七岁,仅有三子一女。娜娜怀孕四次,后三个小产,只生下晖儿。

康熙三十九年怀第二个时,正是酷暑。四个月的身子有些费力,屋里不能摆冰块,我就坐在床上整夜整夜摇扇子。左手酸了换右手,右手酸了换左手,第二天写字,哪只手都使不上劲。辛辛苦苦一个月,孩子怀到第五个月时还是小产了——一个成形的男胎。

接过死胎的时候,心狠狠抽了下。

那一年,孩子的父亲二十三,母亲二十。

她小产掉第二个孩子。我活生生经历第四场丧子之痛。

我把自己在书房关了整整一天。眼泪一直在眼眶打转。满怀希望的怀孕,无微不至的照料,我们都以为会生下一个孩子。特别是她,发疯般想要留住这个孩子,到了半夜会胡话会莫名哭泣的地步。她和孩子的样子在我脑海里轮番出现,面对晕倒后醒来的她,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幸亏是我而不是她看到了死胎的模样。

被赶出来后几日,死胎的形象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娜娜安然地在万福阁带孩子,我躲到了枫叶亭。

阿兰就被安顿在枫叶亭。

她伺候我的起居,有时候带着娜娜以前的调皮劲,赏心悦目。

我将自己的生活塞满公事,披星戴月,很晚才会回府。福儿执着灯笼走在前面,事无巨细地报告福晋什么时辰醒什么时辰睡的,用了几顿饭,吃的什么,教大爷读了哪些书。经过万福阁月洞门时,我会停步去看楼里灯火。很想某一天,它能亮着。这样,也许僵局能够打破。

可是娜娜像知道了我的心思似的,睡觉的时辰总比我回来的早一刻钟。无论我回来得早还是晚,福儿都告诉我,福晋歇了。

满府上下,在意我的,也许只有阿兰。

无论多晚,她都守着。

嘘寒问暖,陪我聊天。

胤祥求阿兰时,娜娜对我刑罚还没完。

今天下午,晖儿叫她额娘,我心中一动,以为她会回来。转过头,却发现她匆匆走了。

淡漠决然,从不靠近我二十步的距离。

掩饰眼中失望,我再次拒绝胤祥。

……

可她走了。当我明白她依旧在意我的时候,她头也不回就离开。

南巡归来,我们两人是谁作了茧,是谁缚了谁?

天渐渐泛白,我喝得头有些晕,却口齿清晰对阿兰道:“跟十三爷走吧。避暑的仪仗还没动身,他在东安门。”

“爷,”她看着我,瞬时滑出一滴泪,“您不要兰儿了?”

“你是个好姑娘,十三爷也是好人,你该跟他。”

“您也是好人!”

她声音有些哽咽,委屈地流泪。

我沉默,终于说出真心:“爷不会娶你的。”

胤祯说得对,我太自以为是,我太冷漠无情。

我将她的爱视作理所当然,以为她就该无条件服从我、信任我、爱我。我是高高在上的夫君,我是不懂爱的傻瓜。

如果,在她问我的那一霎,我考虑的是她的担忧而不是我的骄傲,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乌喇那拉宁娜,她从来就不是你的对手。

她没有你的美丽,你的可爱,你的善解人意,你的独一无二。

她只是像你,在我最孤独的时候为我守留了一豆灯火,让我不觉得那么一败涂地。

可那只是像,你替代不了。

是我没有在你迷惑的时候安慰你,是我太大男人常常忽视女人的感受,是我迟钝得直到伤了你才知自己错……

雾茫茫的黎明,我该怎样找到你,告诉你——

爱新觉罗胤禛是爱你的?

我们的十年,不能就这样败给猜忌和斗气。

求你,给我个机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