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雷鸣暴雨,城门外的古槐,被劈断半截。茂密的树冠像女人瀑布般的长发,绿油油的,倒垂在黄土地面,让每个进出帝都的人,停步、观望、感叹、惋惜。
慕凌风也在痴痴看。
白衫裹身,衣袂飘飘,晚风独立,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我们都是格格不入的人。
即使是这看天、看地、看云、看树的姿势,都格格不入。他们看斯景,或忧或叹,或吟诗或作赋,我们看这景,是要记住,是要忘却,是在告别,决心永不回来。
身影走近,他含笑转身,见我身旁,空空如也。
眼中的光缓缓暗下来,抚了抚我肩。我擦干一直狂流不止的泪,轻道:“儿子舍不得这里,不跟我们走了。”
他点了点头,我走开步子,对着死树偷偷流泪。
许久,慕凌风才递了我一块馒头,一壶水。我坐在地上,甚至忘了自己有多少天没吃过丁点东西。
从南巡起,我的生活就被拽入了一场噩梦。那些我自信的事物到最后都来讽刺我,那些我喜欢的人,一个一个都不再属于我。死了两回,都没有死成。终于,是要回到那安宁的世界去了。
我抬头看向凌风身旁咀嚼叶子的骏马:“你找到回去的方法了么?”
天色已暗,他坐在我身旁,“我们明早启程去泰陵。那里有我们回去的路。”
“你怎么知道哪里就是泰陵?”
慕凌风从地上捡起一片叶子,在地上画了座山的轮廓,“帝王陵寝必然是山之龙脉,只要我们找到易县,那座山就不难找了。龙脉汇聚天下王气,它可以带我们离开。”
“要是……”
要是不行呢?
他猜中我的怀疑,微微叹了口气:“要是不行,能够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对你,也是福分。”
夜幕降临,骏马静立,银汉迢迢,星光灿灿,我们坐在古槐影中,置身京郊绝对的静,想象未来尘嚣的闹。
晨露叮叮,旭日东升。慕凌风躺在地上,我睡在他身上。不知不觉,竟在地上睡了一晚。
他额头上的伤已结痂,整个人比在井里时精神了许多。活动活动筋骨,略略吃了点东西,就开始整理行囊和马鞍。
我看他整理,眼光不自觉望向刚刚开城的西直门。守城士兵在城墙两面贴出最新告示,有黄色的,有白色的,还有在头像处画了红圈的。身穿粗布短葛的村男农妇战战兢兢入城,守备偶尔揪出几个看得不顺眼的抵在墙边质问,把那人吓得口吃不止。
没有一匹高马,没有一位显贵,没有一人察觉到我在观察他们。
慕凌风将我抱上马,自己也翻上来,朝黄土官道猛抽了一鞭。
黄沙扬起,暖风呼啸,传来一声:“福晋!”
以为听错,没有回头。
“福晋!!”
另一匹马朝我们飞奔,我不敢相信地望过去,竟是性音。
他的衣服已经湿透,牙关咬紧,又抽了鞭马屁股拦在慕凌风的马前,逼停我们。
慕凌风拉紧马缰,往后倒了倒。性音跳下马,急道:“福晋,和尚找您一晚,可找到了!”
回头一望,福儿、雪雁和文觉也赶来了。
“你们,怎么来了?”
雪雁从马上爬下,哭着跑来抓住我的裙子:“小姐,您要去哪里?现在府里乱成一团,您快回去拿主意吧!”
她看上去一夜未睡,头发乱糟糟一蓬,眼睛肿得像两只桃子,无助地求我。
慕凌风看着她,眼里的情愫很复杂。泪涔涔的眼从我的裙子慢慢转移到慕凌风的脸,凄切地问:“是先生要带小姐走的吧?”
慕凌风没有说话,我弯身拉住雪雁的手:“不是慕先生要带我走,是小姐自己要走的。好雁子,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的这场梦该醒了。”
“您要走?”她追问,我点头,“爷不见了您也要走?!”
不见?我微微一怔,福儿已跑到我们马前,朝我连磕三个头道:“福晋,爷不见了,您快回去吧!”
很想不管他,却还是不由自主问:“什么时候的事?”
福儿道:“昨儿爷从追福晋出去起就一直没有回来。掌灯时分,雪姑娘和我去了福晋府上。亲家老爷和夫人都说没见过您和爷回去。亲家老爷担忧您和爷的安全,动用以前的关系把九门内都找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大家以为您会和爷在一起,可是……”
可是我在这里,胤禛没在。
“福晋,福儿给您磕头了。求您看在大爷尸骨未寒,贝勒爷下落不明的份上,回去吧……府里还靠着您的呐!”
“福晋,”性音也道,“和尚给您和大爷出了气,阿兰那婆娘已经死了……”
我摇摇头。在阿兰毒死我的孩儿前,事情与她从来无关。她死,只是抵了晖儿的命。可她那条贱命,又算得上什么?我心头的恨,不是一个贱女人的死就能抵消的。
背叛就是背叛,伤害就是伤害,更何况,他有他的命。
“他不会有事的。我不会回去,我要回自己的家。”
“哪里是您的家?”雪雁伸直胳膊拦在我们面前,诘道:“您的亲人都在贝勒府里,您还要回哪个家?老夫人哭晕好多次,您知不知道,她一辈子的心都拴在您身上!难道您打算她没了外孙,又没女儿吗?大爷是您的亲骨肉,三日都没满,您就舍得这样离开他?还有贝勒爷,您忘了你们在一起的十一年吗?您就舍得他以后都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一个伴可说真心话?雁子,跟您一起长大,您难道对雁子也没有丁点感情?如果您真是一个这么不负责任的人,您就不配做我们的主子,不配做晖大爷的额娘,不配做四阿哥的福晋。您不要这个家就不要罢,我们都只当没有你这样一个人!”
她瞪我一眼,甩着袖子走了。福儿咬着牙,磕一个头后也跟着走了。
唯有性音和文觉,还在。
在德州岸,文觉曾说晖儿“天资聪颖,爹娘和睦”。可是两年后,弘晖冰冷地躺在棺材里,胤禛失踪,我决意要走。温馨的曾经被现实打成碎片,不论捡起那一块,都血肉模糊。
我要什么?
义无反顾,惨淡经营十一年,我要的是什么?
“没想到,你们还是被阿兰那婆娘挑拨了。”性音喟然长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
文觉还像尊久经世事的老佛,平静无澜的看尽人间悲喜的眼,想要看透我。我把目光挪向地上的影子,想起以前牵着胤禛的手跳来跳去的样子。
光影跳转,笑如银铃。
没想到,我们还是被阿兰那婆娘挑拨了。
他不见我,我不见他,两个人越走越远。
我明明知道,以他的身份,不可能只有我一个女人。可是十年的陪伴后,我依旧希望他能亲口告诉我,我在他心中的分量。“阿兰”是我心里的恐慌,我害怕胤禛会像其他千千万万的男人,薄情寡义。
“出生入死几回,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文觉问我,手上握着一条菩提手串,“现在离开,你的一切就要拱手让人。”
“我还有什么?除了自己,我一无所有。”
“你有四爷。”
我看着老和尚,滴落泪水的脸忽而笑了起来:“我是很想有他。可是失去了晖儿,你还认为我会原谅他?”
“大爷的死与他无关。你的仇人,你们的仇人,另有其人。”
“我的仇人是爱新觉罗胤禛。爱上本不该有交集的人,是我一生最大的错误。”
文觉沉默了一会,道:“四爷下落不明,就等于生死未卜。你们都陷进圈套里面了,如果还不醒悟继续错怪对方,到最后,只能是亲者痛仇者快。福晋,没有你,四爷这关过不了。”
圈套?我忽然想起凌风在水牢里说过的话——
“雍正没了皇后,对暗藏的这股势力自然无从知晓,那么,九龙夺嫡的最后赢家,也就说不准了……”
可是,“他伤我那么深。”
“他知道错了。”文觉道,“你是他的生命,比他的生命还重要。四爷这辈子,都不会再犯了。”
嫁他是我愿,一辈子是我许,我辛苦经营十年的东西,不能就这样放弃。
孩子这样死,不把事情了结干净,不让他们为晖儿偿命,我就算活,也是枉然。
我看他许久,咬紧牙,决定回去。
“宁娜?”凌风拉住我的手。
“对不住了,凌风,我不能丢下这里。如果你能回去,去一趟我家,告诉他们,我如愿了,我会过得很好……”
“你不走了?”他震惊问我。
我坚定道:“我不走了。我要把他找出来,让他用余生来还我。”
他仰头苦笑,再问:“你决定了?”
“我决定了。这一次,我会保护好自己,让欠我的人都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