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的入口很窄,里面却别有天地。
慕凌风站在船尾,点起火煤子照了一照。九座和生祠里一模一样的雕像睁着碧幽幽的眼,紧盯我们。慕凌风皱眉,自言自语:“九千岁?”
我坐在船中,搜寻胤禛的踪迹,听他如此说不禁愣了愣,“这是魏忠贤修的?”
声音被放大好几倍,在洞内诡异回音,慕凌风赶紧捂住我的嘴。山体微颤,背后又是轰隆一声,除了他手中微弱的火光,周围一点光线都没有了。
把船划过山洞,前方豁然开朗。慕凌风回望了眼刚才被堵住的入口,道:“我们来对地方了。四爷必定也在里面。”
说着他起身,往回走。
“哎,你干什么去?”
“我要把里面的祖母绿都拿出来。”
“万一有机关怎么办?”
他把两枚玉石放在我手上,道:“相信我,不会的。你现在赶快去找四阿哥,我取了玉石就来找你们。”
“慕先生?”性音把船拴在岸上,有些迟疑,慕凌风笃定点头,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把心放宽,事情没你想得那样复杂。快去吧,他等着你们……”
“凌风,”我担忧地叫他,但想到胤禛生死未卜,只能点头,“赶快回来。”
他笑了笑,划船又去了那幽暗的洞中。
性音对他拱拱手,领路前行。路越来越干燥,徐徐向上。走了大约一炷香功夫,竟然又是一座双龙戏珠门拦住我们。
从湖中来,只有这样一条路。一路都没见胤禛踪影,他若活着,很可能是进了这扇门。
怒目圆睁的龙,尖利的爪,明亮的鱼眼石,与泰陵地宫那道如出一辙。唯一有异的也许就是,龙眼无目,门前无烛。
泰陵地宫里的是真龙,这里是假龙。给魏忠贤修地宫的人,并非尽忠于他。
性音、文觉想办法开门时,慕凌风已经追来——十八枚祖母绿尽落于手。他看了看无头苍蝇般脾气又将暴躁的性音,低声问我:“这是你说过的泰陵中的门?”
我点点头,心中又有疑虑。李高嵩开门不行,就意味着此门只有我才能打开,那胤禛呢?他如何能够进去?
“试试吧。”慕凌风道。
五指伸开,按在鱼眼石上。手心灼热,鱼眼石夺目的光泽从指缝中射出。光华交错,流转承接,落在几人脸上。性音正想赞叹时光芒忽暗,手心里的温度退去。
慕凌风眉头皱紧,徒劳地推门,门没有丝毫动静。
“怎么会这样?”狂喜又失望之后的声音有些沙哑,茫然看向文觉和凌风。
文觉再点亮一支火煤子,照向门的最上方。借着光,才看清双龙戏珠门的全貌。龙头虽朝玉珠,龙身却呈起飞之势。九天之上,是佛与莲花。
他踌躇满志一笑,将菩提手串绕在我的手臂,让我再度开门。
这次亮的不是鱼眼石,是头顶粉色坐莲。莲花一闪,石门分开,露出新的路。
“碌碌众生,眼中有财而无义,有欲而无佛。若只见珠宝,不拜佛祖,就得不到大乘。九千岁一生作恶,自然参不透此中真谛。就算藏宝于此,也取不出来。计中有计,千岁原想设计,结果反被人算。”
文觉佛音高然,领路走于最前。洞内明灯未竭,金佛灿灿,经书万卷,莲花路尽头端坐着一名已经圆寂了的僧人。
文觉、性音合十行礼,我环顾四周,见到一个就着灯光翻书的身影——高大的个子,墨青色长衫,伟岸孤独,清白无伤。
居然就镇定得,连头都不回。
我又恨又喜,盯着他的背影久久说不出话。他侧着头,翻书声在山洞中窸窣作响。性音转头,笑颜一展,正想叫他时被我拉住。
再见胤禛的心情我还没有调整好。找他的时候一心只想把他找出来,可看见他,确定他安全后,忽然之间,心又冷了。李婉宁的信被我道德凛然地带在身上准备交给胤禛,李婉宁给我的痛,却不是道德不道德就能弥补的。
洞内的响动惊动胤禛,他猛地合上书,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过头。深黑色眸,一一看向我、性音、文觉和慕凌风,最后又落在我身上。
半晌,无言。
干净整洁的袍子扯破好几处,脸颊上的血痕无不昭示他这几日吃的苦。
慕凌风扯着文觉和性音去了另一边,我们对视着,久久不能说话。
一年,六天,发生太多事情。这些东西现在都挤在脑子里,画面一个一个切换,全是心痛。
晖儿的走,让我的心死了一半。剩下这一半,生死不定。对李显祖之流,也许可以做到无情无义,对他,却太复杂。
步子有些沉,胤禛向我走了一步。
我后退。
他抬头看我,眸子里有些讶异,也有些受伤,哑着嗓子道:“娜娜?”
我垂眸,脑海里是晖儿合棺前的模样。红润的嘴随着毒的扩散发紫发黑,与胤禛一模一样的眼紧紧闭着,小手还握着毒发时难受的拳头。棺盖轻合,孩子的样子一寸一寸消失在我面前。此时此刻,也许已经化作一抔灰土。
这一切,都是那个女人做的。
是孩子亲生父亲一念之间,想要娶回家门的女人,下的毒手。
支持我寻找胤禛的勇气一点点退干净,我捂着脸退后几步,坐在地上,把一直压抑着的悲痛化作咸涩的泪。
“娜娜。”他再唤一声,疾步走在我身边,把我满满抱进怀里。
“我恨你。”
“我知道,是我错了……”他捡起我的手。
低头看着沾染淡淡血迹的墨青袍袖,我刷起他的袖子,狠狠往下咬去。手臂瞬时收紧,尖牙咬破皮肤,腥甜的血流出来。鲜血染红白牙,渗进喉咙,我不断加重力气,一寸一寸,几乎咬断他的手。胤禛始终没有反抗,他松开疼痛时紧握的拳头,由我咬到嚎啕大哭。
如何,这又能如何?孩子还是不在了!就算咬死孩子的父亲,老天都不能还我孩子了!
流血的手颤抖着把我抱在怀里,湿热的泪顺着脸流进脖子,胤禛说:“我知道你恨我。晖儿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就连我,也无法原谅自己。娜娜,这十多年,是你付出太多,是我欠了你。这次,我不奢望你能原谅我,但是请你再也不要走,给我个机会,让我好好还你……此生此世,我不再负你。”
让这个骄傲的高高在上的男人学会爱,竟是要付出这么惨痛的代价。
孩子,如果你还活着,额娘听到这句话会多开心?可是你不在,就算他还我一辈子,额娘的心也是残缺的。这是一把刀,早就狠狠扎进了额娘的心。让我窒息,让我疼痛,让我肝肠寸断。
这个世界,光有善良是不行的。过分的善良就是软弱,我和胤禛都犯过善良的错——善待每个亲人,怜悯天下穷人,以至于把阿兰收回到府中,造成这样悲痛的结局。
现在,李显祖现身了。他使尽计谋要除掉我和我的孩子、丈夫,但是你听着,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要把你们都连根拔起。
要成为一名合格的角斗士,必须做好两件事:入场,戴上面具。爱新觉罗胤禛是我入场的门票,温婉无害的四福晋乌喇那拉氏是我战斗的面具。只有把自己武装起来,我才有资格和你们斗到底。
受虐受欺,到此为止。毒害亲子,此仇必报。
弘晖,不管额娘将来结局怎样,这笔账额娘都牢牢记住,有欠有还!
想着我对胤禛微扯了扯嘴角,听得性音一声笑:“和尚就知道会是这样!主子、福晋,恭喜你们破镜重圆!”
胤禛才想起有他们般,欲把脸变冷已不及,忙擦了眼中泪水,问:“你们如何找来的?”
“多亏有慕先生。”性音指慕凌风。
慕凌风前走一步,向胤禛作揖:“在下慕凌风,见过四阿哥。”
“你就是太子府里的那人?”胤禛一眼认出,拉着我的手威严万端地站起来,两只眸子充满狐疑地紧盯慕凌风。
慕凌风从容一笑,答道:“在下是四爷府的人。”
“你是四爷府的人,我怎么不知道?”胤禛冷冷反问,很是防备。凌风又笑,答:“在下愿为四阿哥所用。”
领会凌风的意思,我问他:“慕先生,可想好了?”
他点头,我心中顿时有了些底。慕凌风对历史比我更加精通,两人一同走来,知根知底,有他扶助,今后的路必定会顺畅许多。我道:“慕先生智谋深厚,一路过来多亏有他。既然先生愿投爷的门下,爷就收了罢。”
以前的胤禛定会拒绝,这次他看了慕凌风半晌后却答应了,“那就且留在贝勒府。”
文觉合掌道“善哉”,复问胤禛这几日的事情。胤禛的经历与我们推测相似。那日他追我到京中一条小路忽被一伙黑衣人包围。几人来者不善,气势汹汹,交手时几次可取他性命,却有所顾虑般只将其打晕。
“等我再醒来时,已经掉入水中。洞黑且深,没有出口,我略识些水性,顺着水流游到这里。当时也不知是昼是夜,四周一片漆黑,我凭感觉往干处走,远远的,见到一丝光亮。”
“那必是鱼眼石的光了。”文觉道,“我们方才在门外想了诸多法子才开得了门,四爷是如何进来的?”
“我进来的时候,门并没有关牢。”
胤禛的话像阵冷风,把我们吹得汗毛竖起,目光不自觉往后转去。石门就像一张半张着的嘴,外面的黑暗不断涌入,却又被洞内光线逼在原地。两扇门间的缝隙,越来越小,渐渐密合,许久,“砰”地一声,关紧。
慕凌风最先回过神,倒吸了口冷气:“我明白了!”
我也明白过来,道:“有人比爷先进来,而且,出口就在这洞里。”
“所以,我才看到李显祖鬼鬼祟祟,他一定从这里拿了什么东西。”慕凌风眸子难掩兴奋,环顾着偌大的石洞,最后对向了我,“福晋猜得到是什么东西吧!”
一模一样的石门,李显祖的诡异出现,胤禛的莫名介入……脑子里像点燃了束烟花,一瞬间五光十色。可是绚烂过后,更深的疑虑袭上心头,“他怎样进来?如果不是他,又是谁将爷推进井中?”
胤禛、文觉、性音三人被我们心照不宣的对话惊得目瞪口呆。慕凌风完全无暇考虑他们,一口气道:“你忘了么,李显祖是谁的人?他和绑架四爷的是一伙人!他知道这里的秘密,所以就偷偷的先来了。四爷后到,才会在洞内遇见半敞的石门。至于李显祖为什么可以进来,你再想想门上的浮雕。双龙无目,它辨不出真假!我们早知道,修这里的人并不尽忠于九千岁,他们不想东西一直留在这里。所以就设计了无目的龙,一方面糊弄魏忠贤,一方面也便于他们自己来取。可是后来,明朝衰微,魏党皆除,东西一直就没有取出来过。这里不是魏忠贤的墓,是他的野心所在!”
“如果是为魏忠贤设计,为何我能开门?”
“你看看你的手,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座门设计简陋,只要对得上隼,谁都能进。”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并无特别,胤禛却道:“娜娜掌中有四条纹。”
“对,一般人手上只有三条,你却有四条,这就是巧合!”慕凌风在地上踱了两步,瞥见地上那圆寂僧人时却忽然止住了步子。
这里怎么会有和尚?和尚又为何要进来?
胤禛平静道:“这人是崇祯。”
崇祯?这个世界疯了么?我看着胤禛,想笑,可他的模样又那么认真,让我笑不出来。捡起地上的那卷书,他道:“他在魏忠贤死前得知了这个地方。李自成进京前一晚,他扮成和尚带着最珍贵的经书和金佛逃到这里,打算东山再起。崇祯帝一心复国,在洞内寻找那件东西,结果却眼睁睁看见自己最疼爱的两个儿子为了争权夺利自相残杀,双双死在眼前。万念俱灰,崇祯放弃寻找那件东西,并将石门重新设计,绝食洞中而死。”
我不敢相信地翻着那卷书,才知是千真万确。可是,一书看完,都没有关于“那件东西”的详细记载。慕凌风折回来,严峻地道:“无论如何,他们得到了那件东西。我们必须赶紧出去,想办法弄清那是什么。”
性音、文觉点头同意,胤禛踌躇地叫住慕凌风:“先生所说的李显祖是什么人?你为何没待在太子府,还和福晋如此熟悉?”
果然,如何都绕不过胤禛多疑的性子。慕凌风道:“此话说来甚长。福晋离府时曾陷水牢,在下当时亦在彼处。本来猜不出何人下手,看到福晋后才豁然明白。春秋鼎盛,太子已定,却还是有宵小之辈打起了不安分的主意。我们所提之李显祖,正是京中一大人物府中幕僚。此大人物随驾塞外,府中小鬼迫不及待,各显神通,才会一而再再而三陷害太子麾下。就连您府中的兰姑娘,身份也不简单。”
凌风将矛头指向心事各异的兄弟,用心虽然险恶,却正中我的心意。皇子是李显祖的靠山,要除李显祖,对胤禛牵连进来的兄弟一个都不能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