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凌风也站到了窗边。他看着几人的身影越走越远,扶着窗子道:“你猜得没错,康熙没理由发那样的旨。”
我侧头看他,“你也认为有人在伪造圣旨?”
他没答话,目光拉远,看向西下暮阳。
我背靠着窗子,把问题再想了遍,道:“御玺是真的,字是假的,那么就是有人偷了御玺。”
“也有可能不是偷,是拿。”
“不可能。”我否定,“御玺在皇阿玛手里,谁拿得走?”
他转向我,嘴角徐徐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弧度:“有什么不可能的。这是康熙四十七年。牛鬼蛇神都该出动了。”
这些年粘杆处一直在找李显祖和“那件东西”。巴汉格隆在密云庄子里稍作休整就回了直郡王府,李显祖却人间蒸发般彻底消失,任性音使尽浑身解数,就是查不出他的踪迹。
康熙四十三年的线索慢慢跟断,京中除了关于太子、大阿哥、八阿哥的传言再无怪事,现在慕凌风这样说话,难道他知道些什么?
“这件事情很容易想,”慕凌风说,“李显祖是大阿哥的人,下半年就废太子,他和巴汉格隆能不作为?户部支银子的事情,动机是为害太子、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假如这个推测合理,谁最愿意做这件事,或者,现在朝廷里有几个党?掰着手指就能算清楚——大阿哥有明珠的旧势力,也有军功,目前最有能力跟太子抗衡。三阿哥虽有野心,但这几年修书,手下全是文人,成不了气候。咱们藏在太子身后,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八阿哥,”他突然顿住,眼睛扫了扫我。
我和胤禩好几年没单独相处过了,心里也没鬼,却不知为何被他这样一看,脸竟腾地红了透,忙掩饰着假装口渴坐回椅子喝水。
他也跟过来,若无其事道:“八阿哥手里既有明珠的势力,也有郭络罗氏、九爷十爷的势力,论起影响,和太子不相上下。可惜他有个软肋。皇上虽然欣赏他,却没给过他好差事,论威信,并不及人。依他的个性,不会轻举妄动。最后一股势力是十四阿哥。能文能武,皇子中个性最全面的就是他,虽披的八爷党的皮,身边也有人心。一来德妃实际统领六宫地位使然,二来康熙偏心,十四爷好几次犯错都被敷衍过去,八爷拼命拉拢十四爷为的也是这个。此外,他还有一宗,八爷党摇身一变就能成为十四爷党,那四个爷利益互通,只手遮天,太子废后,必然使人头疼。不过,十四爷现在是跟着八爷走的,八爷按兵不动,他也不会动。所以,伪造圣旨的,一定是大阿哥的人,而且跟那个写信的,是同一个人!”
“御玺呢?”
一片乌云滚过,外面忽然暗了暗。慕凌风叹了口气,眼角出现一条很分明的鱼尾纹。
晚上下起滂沱大雨,胤禛一直未回。我坐在万福阁,躺在贵妃椅上,意识愈来愈模糊。
银亮的闪电划破浓黑天际,噼啪暴雷在头顶倾轧,如注雨水从屋檐哗哗流下,四周成河。
发髻被打湿,远远的,看见一个灯笼。
没有主人的灯笼半挂在空中,随着雨潮忽远忽近。嘈杂的雨声中,夹着邪厉的冷笑,从背后传来。
猛一回头,又是一盏灯笼。
觉得有些不对劲,加快脚步,拐过一个弯,眼前还是一盏灯笼。
素白的灯笼,像魂灵的执守,揪得我的心猛地一慌,沿着青石板路飞跑。
嘎嘎怪笑紧紧追在身后,路的尽头,火光耀耀!
“娜娜,娜娜?”
干燥的手推我的肩,我猛一回神,见到胤禛正端着琉璃灯照我。石青色袍子从头湿到脚,冰冷的手试了试我的额头。
原来是他。我松口气,擦擦脸上冷汗,想站起身,腿却软得不听使唤,酸酸的,好像刚才真的大跑过一阵似的。
“刚才做噩梦了么,嘴里一直在哼?”
“我发出声音了?”一个噩梦,值得我吓出声?
他点点头,把我从椅子抱起,却一手摸到我后背全湿。胤禛神情一滞,轻轻嘱咐:“以后千万别这样睡了,雷雨天的,容易被魇着。”
我愣了一愣,被他放在床上。神魔鬼怪我从不信,但是刚才的梦实在诡异,尤其那笑,现在想起来还毛骨悚然。
胤禛从衣柜里给我拿了件衣服,自己踱到边上也换衣服。
我一边脱衣服一边问他:“你说我刚才做恶梦嘴里哼哼,会不会是被人施了法术?”
哂笑声从床帏外传来,胤禛道:“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你就是看戏看多了,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却不知自古戏文都是杜撰,专骗妇孺。”
他生来最恶看戏,我本来也不喜欢,可日子过得实在乏味,偶尔也应妯娌们的约上各府看看,一来二往,也看出了些兴致。遇上好看的戏,少不了回来跟他唠叨,他便借机抓住我的小辫子,说我“妇人之见”。
我往里面挪了挪,把外面的位子让给他,道:“我知道你不爱听戏,这原也不是我从戏里听来的,只是你方才说打雷天容易魇着,我才这样问。自古以来,厌胜镇魇的事情也不是没有,现在兄弟们心性不一,太子爷又被参,说不定就真有人铤而走险使旁门左道的诡计。咱们明面上是太子的人,还是不能不防。”
他本来在掖被子,听着听着狐疑的眼睛就盯住了我:“你怎么知道二哥被参了?”
痴人。我道:“邢公公那么大声音,我又不是聋子,怎么会不知道?”
他“嗯”了声躺在我身边,良久才沉吟道:“这次是联名上书……”
“为什么?”
“截留贡品、仪仗逾矩,陈年往事,都算进去了。”
“康熙三十三年皇祖母寿辰上的事呢?”
胤禛困倦地侧过身子,手搭在我的腰上,“没有。”
“看来,有旁门左道还是做不到事事皆知啊。”我叹口气,靠在他胸前重新睡去。
五月俗称“毒五月”,一场雨后,天气迅速燥热。
康熙自四月起就住在畅春园,再过几日,就要北巡塞外了。
胤禛未在本批扈从之列,德妃也不侍驾,我因着媳妇的本分和胤禛的交代,还是冒着暑热去了畅春园。
进园子不久就遇上佟贵妃。
花园中百花齐绽,她穿着嫩黄宫装的佟妃,正低头嗅一朵牡丹。
宫女含笑守在一旁,对我福了福。佟妃年纪比我大不过五岁,此时弄花的眉眼颇有几分小女儿情态,很是可爱。加上她是养母孝懿皇后的亲妹妹,天然就能得到我由衷偏爱,便也笑着,欣赏她在花丛中的倩影。
“筱幽,这枝。”她挑了朵花,叫贴身宫女,抬头却见大阿哥正笑盈盈地盯着自己。
“胤褆给贵妃娘娘问安!”胤褆罕见的油嘴滑舌,虽低头,眼睛却还直勾勾看着佟贵妃的胸。
佟贵妃身材凹凸有致,胤褆这样一瞟让我顿觉恶心,遂清了清嗓子,给他纳福。
胤褆才发现我也站在不远处,忙收住色迷迷的眼神,正色招呼道:“弟妹也在这里啊。”
我莞尔一笑,走过去搀起佟贵妃,“弟媳听说这几日皇阿玛和兄弟们都忙得不可开交,大哥不在韵松轩,怎么有雅兴到后院赏花?”
“在韵松轩呆得乏闷,出来散散心。”他煞有介事,低头随意扫了扫花花草草,又道:“二弟的事还没结,韵松轩还有好多事,胤褆就不陪娘娘和弟妹,先行告辞了!”
说着,他摇着扇子走了。
我没有丝毫好感地看着胤褆粗壮魁梧的背影,忽听得背后一声:“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