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雪初至,高福儿从大门一路跑来万福阁,将年羹尧任上之信递给我。还未及打开信,胤禛就铁青着脸从永佑殿来。
兴师问罪。
十月收信,十一月请旨。正月初八,黄道吉日。
一早醒来,心中惶惑不已。胤禛生我的气,一两个月不来万福阁,此时却贴着我的后背,眼睛睁得大大。
“你昨夜又讲梦话了。”他低低说。
“什么梦话?”我竭力淡然。
“我的名字。”他圈紧我的腰。
他不要年氏,就如我也不想年氏,可是,她是年羹尧的亲妹妹,她是雍正王朝的敦肃皇贵妃。不得不娶,不能不娶。我低下头,握住他的手,想起黑暗地宫里,属于年氏的那一方棺椁。
大大方方的,位于西边,帝后妃同穴。
感情,不可预料。恰如未来,变幻莫测。
喜乐响起的一霎那,内心厮磨如万虫咬噬。明月一汪,袭香楼红灯高悬。我穿着红裙子,应慕凌风的约,穿过万福阁月洞门,走入今夜分外幽寒宁静的东花园。
植柳静垂,一排白色蜡烛,引向枫叶亭。亭内光华四射,慕凌风雅着白衣,对月自斟。我扶着栏杆上楼,见扶手上缠满细细绢纱,粉灼梦幻。
“怎么样?”他问,往早准备好的两只杯子里都倒满酒。
“像一场婚礼,”我慢慢上楼,说,“一场我们二十年没回去过的地方的婚礼。”
慕凌风说:“补偿你的。”
“谢谢。”我笑得有些苦涩,喝了杯酒,说:“可惜新郎不是你。”
他“哧”地一笑,给我满上,说:“新娘是你就成。”
“那你就代替新郎,我们跳个舞?”我把酒抿进喉咙,有点盼望快点醉,快点睡。慕凌风微微一笑,站起身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乌小姐。”
“慕先生。”我惺惺作态,看着我们的打扮,忽然没心没肺地大笑。又心虚又伤心,又想伪装又想开心,所以,分外响亮,分外丑陋。而他,却含着温和的笑意,宽容得好似一面水晶镜,连我的失态,都能静静欣赏。
“还跳吗?”慕凌风伸手问我。
“不跳了,说话。”我摇摇头,把小酒杯换成大酒杯,心中隐隐浮动着跑到年氏新房闹一闹的冲动。踢门,扯盖头,砸嫁妆,浇她一头一脸的酒,然后再点一把火,烧他个天昏地暗……想着,眼前真出现红光,我甩甩头,见杯子里已经盛满酒。慕凌风把酒杯推向我,“说吧。”
“说什么?”神思恍惚。
“说每一个春风得意的小三背后万般神伤的嫡福晋此时此刻的心情。”
“慕凌风,你找死吧!”我顺手拿起酒杯,往他身上一抖,慕凌风早有准备,灵巧地躲过,戏谑道:“呵,看来还正常。我放心了。”
“我有不正常过?”我挑眉一笑,倒满酒一口闷下,“区区一个小妾就让我万般神伤,那我这个雍亲王妃嫡福晋索性拱手让人!”
“她可不是一般小妾啊,”慕凌风坐下,“她是敦肃皇贵妃。”
“我还是孝敬宪皇后。”我又喝一杯酒,声音也大了。
“少喝,小心醉了。”慕凌风提醒。
我撑在桌子上,左手轻轻抚弄右腕上温润的镯子。迷离的眼盯着镯子里的红玉筋,情绪忽而失落:“孝敬皇后又怎样?我一辈子,哪点是冲孝敬皇后去的……普天之下,谁愿意摊我的好福分,做这个皇后?最爱的,年氏;最有福的,钮祜禄氏;最长寿的,耿氏;最受宠的,李氏。除了头顶上凤冠,乌喇那拉氏,还有什么?刀尖上走过三十年,病歪歪当九年皇后,盛世、南巡,一样都没碰上……如果当初能选择……”眼睛湿润,我半仰起头,把泪水逼回去,“如果当初能够选择,我绝不会成为她。谁不希望享福,谁不想吃安稳饭,可是,这就是个人吃人的地方,你不吃人别人就会吃你,当嫡福晋,更是如此。”
我抿一口酒,继续说:“那时候我一腔热血,以为自己和乌喇那拉氏长得一模一样,就该成为乌喇那拉氏。我打定主意进宫选秀女,让费扬古上上下下打点,砸了数不清的银子。甚至不懂爱情,甚至没有完整的婚礼,我就决定爱他,死皮赖脸,因为我是乌喇那拉氏,我不能违抗历史,我必须跟他在一起。糊里糊涂,我糊里糊涂的,嫁了这个人,跟他有孩子,然后就老老实实的不动凡心,做四福晋。我爱不爱他,我当然爱他。写下三百年的时候我就爱他,可是我爱的,也不是他。我就像一个充满希望的园丁,在我们的土地辛苦耕耘,然后等待,苦苦等待,等他成长,等他成熟,等他成为他。有好多次,我等不下去,我想逃避。可是,每到那个关头,我又告诉自己坚持,再等等,再等等,于是,我咬紧牙关,把自己跟他再一次拴在一起……
“他是个好男人,可他是皇子,他也有所有纨绔子弟的通病。胤禛的一生,要什么就有什么,得到的太容易,往往就不会明白失去的滋味,更不会懂得珍惜和争取。他要女人,内务府就安排侍妾,他要福晋,皇上就指婚,在他看来,女人服从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更何况,这些女人以夫为天,受怎样的委屈,都不会离开夫家,离开爱新觉罗家。
“决意跟你走的那次,我是真的灰心了。辛辛苦苦十年,对我而言,就像竹篮打水一场空。以我蜉蝣之力,没有撼动胤禛心里的树。如果观念不能转变,胤禛品性再好,对我这个妻子都不会有任何好处。晖儿走的时候,我才恍然明白,自己犯了多么天真的错误。爱情远非在一起那么简单。让心爱的男人轻而易举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是纵容,是自讨苦吃,我的耕耘永不会收获。爱不能是一个人开心一个人将就,必须是同悲同喜,同进同退,一起成长一起成熟。”
我顿了顿,看向慕凌风。他直视我的眼睛,一直在认真听。我抿口酒,道:“胤禛失踪,我又回来了。我决定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失去晖儿,是伤,也是转机。他明白自己的错,我也明白自己的错,两个犯过错的人走在一起,才能找到正确的路……
“等到第二十年,他渐渐学会收放感情,也学会坚持理想,他日益成熟,我却要老了。我用血泪守候培养出来的男人,坚定、深沉、睿智、冷静,值得爱了,可是,他要娶别的女人……他娶的是年氏……”我趴倒在桌上,嚎啕大哭:“我还是乌喇那拉氏,我是千种哀怨万般委屈无人知的嫡福晋、孝敬皇后!我最怕的,一辈子给人做嫁衣裳。可是,我的的确确做了嫁衣裳。我把自己吃了数不清的苦一路陪到现在的丈夫送到别人手里,他们洞房花烛,我在这里喝闷酒!我……”
“娜娜,”慕凌风坐到我旁边,“不要哭,你是我见过最伟大的女人。”
“我不伟大,”我说,“我卑鄙自私,我心狠手辣,我越来越不是当初的自己……”
“不要这样说,没有你,他不会是他,历史上也不会出现他和你的传奇。胤禛不会为年氏抛弃你的。”
“凌风。”我扑在他的腿上,他抚着我的头发,忽地停住手。
我抬起头,见慕凌风直直地盯着窗外。黑眼眸里映着红色的光,嘴角漾开一个欣慰的笑,说:“傻妹妹,下去吧。”
“嗯?”我擦干泪,往背后看去。
“你教他的?”我问。
慕凌风笑着摇头:“你应得的。”
他把我推到门边。
七色烟花绽放在深蓝色天空,黑澄澄的湖被宫灯映红,停着一舶画舫。舫中灯光一闪,照出一个人影,与我穿着同色衣服。
心跳得失去分寸,我紧紧握住栏杆,一步一步如踩在云端,往湖的方向走。
胤禛站在船头,把与年月如拜过堂的大红蟒服扯下,甩手扔进漆黑的湖里。湖冰一咧,荡开细小波纹。我低头看着波纹,很高兴,却哑着嗓子问:“你怎么来了?”
里面,露出的还是一层红衣服,胤禛把船划向我,“我欠你一场婚礼。我想还你。”他的手伸来,拉我上船,“今晚,是我和你的。”
他的手很大,却很冷,让我习惯性地反手握紧,问:“她呢?”
睫羽根根分明,几分调皮地下压,眼角微微翘起:“她被性音打晕了。”
打晕了?我看着胤禛的神色,有些哭笑不得地被他揽进怀里。
温热的鼻息俯下,他贴着我的耳,轻轻说:“对不起,让你难过,让你受伤,让你等了这么久。从今以后,你只管把手放进我的手里,我会好好珍惜你保护你,任何人都取代不了你。”
双手环住他的腰,我熨帖地蹭了蹭脑袋,他低下头亲我的额角:“我爱你,宝贝。”
“我也爱……”我忽地抬起头,见胤禛脸上出现一抹红晕,看我的眼神有几分没把握:“不喜欢?”一定是慕凌风教的。我欣然一笑,把头又埋下去,嘟着嘴道:“好喜欢,再说一遍。”
“我爱……”胤禛脸烫得厉害,“你,宝、贝。”
“还要再听一遍。”我扭扭身子,越发受用。
胤禛把热烫的脸贴在我的额头,低声说:“娜娜,你知道就行了,我们,洞房花烛吧。”
“不要不要,”我搂着他撒娇,“我们洞房花烛几十年了。我要听你说爱我。”
“娜娜,娜娜!”我一扭,船就不安地晃动,“哗”一声,胤禛和我双双从船头掉进水里。
湖水冰冷刺骨,胤禛紧紧圈着我,深湖般的眸子袭上浓雾,微翘的嘴唇沾着水的冰晶,慢慢靠近。眉宇、俊眼、长鼻、嘴唇,离我越来越近,让我全身如冰如火,微闭起眼眸,等待唇落下的那刻。炽热的唇,贴着脸颊下滑,品尝肌肤的每一厘芳香,渐渐,覆上嘴的柔软,呢喃出温柔的语句:“我爱你,我永远爱你宝贝。”
“我也爱你,”他的手,探进衣裳,意识混沌着,我说,“我也爱你,亲爱的。”
唇齿纠缠间,胤禛微微一笑,将我举到船上。
皎若明月,可证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