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4章 梦醒方知身是客
作者:贺兰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002

春常往,柳常青,花厅外絮絮飘扬。

康熙五十三年,春。

摇着梦齐睡了,我靠在躺椅,慢慢的,也睡过去。

铅云低垂,大风起兮,荷塘内莲叶滚滚,袭扰阵阵莲香。我梳着双丫髻,穿了件桃红色旗服,外面套着领口出毛的同色马褂,手里拿着长竹竿,轻轻戳潭里莲叶。

浑圆的碧绿叶子被我戳了一个又一个洞,像被捅了的马蜂窝,看着看着,头皮发麻。

“小姐!”南风卷来雪雁的叫声,我慌得手一抖,竹竿直直掉进水里,天上乌云一轧,噼啪一道闪电。

我跪在方亭四围的椅子上,担忧地看着荷塘内千疮百孔的莲叶,不知该如何对费扬古和乌喇那拉夫人解释。

“小姐,您今儿真美。”雪雁的声音,隐隐约约再次传来,我左右四顾,未见其人。

“小姐,小姐,小姐……”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我在亭子里转了个圈,飞过一道粉色丽影。粉色,我停住脚步,看清那影子,禁不住大叫一声:“啊——”

双丫髻,粉旗服,鹅蛋脸,水杏目,和我,一模一样!

听见叫声,雪雁举着油纸伞,几步几跳地走过来:“小姐,雁子可找到您了。雁子刚才做个梦,梦见您投水,您说有趣没有趣?”她走到亭子里,没看到我般只和那个女人说话,“告诉您件喜事,三阿哥和他的福晋董鄂小姐都来了,现在花厅坐着,准备邀您骑马去呢,您快跟雁子回房,换身衣裳吧。”

女人的脸愕然扭曲,和雪雁融化般消失在我的眼前。我不知一切是真是幻,伸手摸了摸亭中桌椅,水中一噗,荷塘豁口重现。

风雨骤急,我低头去看根茎纠绊的塘底:“乌喇那拉小姐?”

模糊的塘底一切皆无,我轻舒口气,微一仰头,看见一双白森森的手。猛地一吓,我往后一坐,水里爬出方才的那个女人:“还我。”

“还,还你什么?”我后退。

她的脸被泡过许久,青灰浮肿,朝我的方向爬:“还我。”

我咽口唾沫,问:“你是乌喇那拉宁娜?”

“我是乌喇那拉宁娜,你又是谁?”女孩问,像一种诡异动物,在花园里爬,“你抢走我的阿玛,我的额娘,我的丈夫,我的孩子……你还我,”她逼近我,“你还我!”

我从地上爬起,躲开她:“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

“我,我去,”她停住,坐在地上,修长仓冷的手指了指那个豁口,“我在那里啊,我一直在那里啊!我等着胤祉来道歉,等着胤祉来救我,”嘴里扯着不知所谓的笑,忽地又哭了,“可是我等了二十二年,他都没有来!他娶了清云,他不要我,我不吃饭不喝水他都不来看我……我在下面又冷又脏又孤独,天天都想他能找到我,可是,胤祉一次都没有来过!为什么,我哪里比不上清云,皇上不让我嫁给胤祉?”

乌喇那拉氏的头垂在膝盖,悲哀地哭泣。我盯着地上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心生恻隐,掏出手帕递过去。灰仓的脸毫无征兆地变得狰狞,她一把揪住我的手,将我往水里猛拖:“你不能再冒充我了!”

“娜娜?”

“我要你死!”

重心一倾,我掉进漆黑无比的荷塘……

耳鸣得很厉害,全身上下疲软无力,我抓紧一根荷茎,用尽全身力气抓着。可是她在下面,她一定要我死。

凉水浸到眼睛和鼻子里,我猛地一呛,从椅子里摔下。

胤禛一手举着茶壶,一手扶起我,问:“谁要你死?”为什么,他的声音也有心有余悸的味道。难道,我的梦,暴露了我的谎言?

“嗯?”我按住狂乱的心跳,仰头看他,大眼里满是故意的茫然。胤禛笑了一笑:“又做噩梦了?”

我皱皱眉,“想不起来,也许是吧。”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用过饭没有?”

“还没有,”他随手卷起一本书,坐在我身旁的椅子。我站起身,说:“我让厨房去做。”

“差个丫鬟就成,不用你亲自去。”他说,“梦齐呢,怎么不见她跟你在一起?”

“绾玉抱她回万福阁睡了,”我还是走到门边,说:“我刚才睡得不舒服,出去走一趟,你在这儿等着,马上就有吃的了。”

不让胤禛再拦,我就挑着帘子走出去。交代小丫鬟两句,我没去厨房,而是直接往枫叶亭找慕凌风。

敲了半天的门,慕凌风才懒洋洋打开一个小豁口,探出半张脸。我心急如焚,不等他贫嘴舌就急匆匆道:“快,我时间不多!”

“等下,我穿衣服,”他抬手欲关门,我肩膀一抵,踏了只脚进去,慕凌风一慌:“我还没穿衣服呢!”

“没穿就没穿,我就不信你裸睡。”我挤进门,反手砰的把门关紧,抬眼见慕凌风果然穿得不多,脸腾地一红,急忙背转身。这一来把慕凌风逗笑了,说:“你又不是第一次见男人,把自己弄这么纯做什么?他的,你还见少了?”

“去去,”我摆手,有些尴尬地问,“穿好了吗?穿好我就转过来了啊。”

“转吧,”慕凌风气定神闲,摇开扇子坐在椅子上,“这么急找我有什么事?”

我转过身,想起方才那个梦:“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慕凌风笑着想打断,我瞪他一眼,道:“这个梦不是普通的梦,非常怪异。我梦见自己回到在乌喇那拉家当小姐的时候了。我穿着小女孩的衣服,用竹竿探水塘里面有没有尸体,所有的荷叶都被我戳破,然后,水里出现一个豁口,真正的乌喇那拉氏爬出来了。我怀疑,乌喇那拉的尸体就在水底,要被人抢先发现,就糟了。”说着我意味深长地看向慕凌风,“所以,作为我最信任倚重的人,你要帮我把那具尸体彻底处理掉。”

“怎么处理?”慕凌风反问,“我怎么进你们家的高门?”

“这我不管,你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

“那只有靠性音。”

“不行,”我立即反对,“他是胤禛的人,不能算我的人。更何况这事闹大的话,我在乌喇那拉家在爱新觉罗家一定不会再有立足之地。你必须找一个靠得住、脸又生的人,趁着现在荷叶没长好,把乌喇那拉宁娜的尸体挖出来,找个荒郊野外没人看得到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一把火烧个干净。你以前在江湖上混过,要多少银子我都给,快把这事办了。”

慕凌风想了一想,将扇子放在桌上,说:“我倒有个人,就是不知他现在还在京城没有。你府里呆着别着急,我出去打探打探,事儿就交给我了。”

我点点头,见他就要出门,“哎”了一声:“我给你画张我们家的地图。乌喇那拉氏的尸体离岸边不远,你们动静千万要小,我阿玛这会儿病着,府里人多,被人瞧见可不是好玩的。”

“大不了在顺天府,不把你咬出来。”慕凌风带着笑意开玩笑,我轻轻一笑,提起笔画图。

慕凌风走没多久,小丫鬟们就催我快回花厅。一进花厅,迎上来的居然是阿尔苏。

阿尔苏是费扬古府里的幼子,我是次女,头上一个大姐姐出嫁没多久死了,底下两个妹妹嫁到盛京,大弟弟西疆当差,唯有他成亲后没有分家,还住在府里。见到他,我略有些诧异。费扬古开春老疾重犯,他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地伺候在侧,今天怎的忽然想起跑到我们府里来?

“姐姐,”阿尔苏眼眶一红,赶紧侧过头抹眼泪。我心下一沉,牵着他的手问:“怎的了,难道是阿玛?”

他犹在抽泣,沉重地点了点头,“阿玛没了。”

“啊?”我倒退几步,想起那表情略带僵硬又慈祥宽厚的老人,心意凄凄,也堕下泪来。丫鬟们忙扶住我,说“节哀”,我擦着泪,问阿尔苏:“额娘怎样了?”

阿尔苏摇着头:“额娘晕过去,这会儿弟弟媳妇照顾着。姐姐,京里就您一个照应了,快回去看看阿玛额娘吧。”

“一定一定,”接踵而来的事让我心乱得厉害,花厅一望,竟没见着胤禛,“你姐夫呢?”

“姐夫……”

“娜娜,”胤禛抱着一件白素披风进来,披到我的身上道,“咱们快随阿尔苏回去吧。”

他系着我胸前的带子,我低头看他的手,心头,莫名其妙的,留恋不舍。

“走吧。”他揽我的肩,我抬起头,认真打量雍王府湛蓝如洗的天空。

雁过无痕,水流无声。人生,总该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