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影让他的轮廓不甚分明,抑或,他,只有我能看到。
船向岸靠近,忽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快去,我等着你。”
不,它不是用耳朵听的,它在脑子里,在心底,在我遥远的过去里。我看着那个男人,猛咬起嘴唇,甚至,希望胤禩停止划船。
可是,流水潺潺,木桨吱吱。男人的眼越眯越紧,胡须掩住他嘴角的弧度,我却看出,喜忧参半——我的四阿哥。
黑衣人的出现吓了胤禩一跳,他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外人,更何况,那人还是他。四阿哥盯视胤禩的黑眸如同结了千年寒冰,负手站立的身子挺得笔直,内蕴的怒气,令人胆寒。我扒着船舷站起,感觉,他不该是这样。
至少,面庞上,不该如此沧桑。
结发夫妻,眼前的他,看上去比我老了整整十岁。我等着他的质问,他的声音却平得很,气从丹田而出,叫了声:“八弟!”
这个“八”,终于呼之欲出。
我没有回头看胤禩神情,而是低着头,打量起四阿哥的墨青色长衫。朱红高墙,他走在我前面,日复一日,都是我梦中的背影。他不笑,不说话,敷衍我每一句的问候,清冷的眸子里从没有过我的身影。
为什么,回忆起来的他,是这副模样!
情绪不定,头疼欲裂,眼前一黑,我趔趄两步,沿着湖岸往后倒。
“娜娜!”
“幼渔!”
两人同时吼叫,扶住我的,是胤禩。月白袍子紧紧环着穿绣茉莉碎花旗服的我,四阿哥表情似要发狂,吼道:“松开,她是我的!”
“四哥,你认错人了,”胤禩平静道,“她叫幼渔。”
“骗子!”四阿哥咬着牙,结实的手欲揽我的肩,胤禩把我换了一边,躲开四阿哥的手。换手间,我看到他的手,满是枯槁。
曾经的手,不是这样。我闭紧眼,想起孩子的丧礼。
雨、城墙、棺椁,没有他在身边。
两人还在争抢,我喑哑地埋在胤禩怀里,开始哭泣。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过往,回忆起来,都这么痛。哭声渐渐止不住,月白袖子濡湿大片,胤禛错愕地站在原地,胤禩问:“怎么了,幼渔?”
“痛,”我摇着头,挣脱任何一个人的怀抱,无力地往怡红走,“太痛了,我要缓缓。”
“娜娜,”胤禛揪住我的袖子,“我啊,胤禛啊,你怎么了,快跟我回家啊!”
“我……”
胤禩停在几步远的距离,混杂着失意、期待与挫败地看着胤禛的背影,和我。
我哭红双眼,撞上他的冰清眸子,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失忆只能有一次,胤禛带给我的零星回忆都是痛苦,现在就回去,是否太过急促。
还有李显祖。
既然他能找到这里,是不是意味,慕凌风也能找到这里。可是,如若胤禩转移我,我该怎么办?
他被胤禛盯上,还能继续藏我吗?
那不如,我做个决定,让他彻彻底底放心。也让我,能够反客为主,继续留在这里。
许久不说话,身子已被胤禛的双臂紧紧圈着。我靠在他胸前,使了好大的力气才为自己推开一个缝隙,“放开我。”
声音不大,却点起胤禩的希望,扑灭胤禛的激动。我赶在他要加重力气搂我之前道:“你认错人了,我叫幼渔。”
这一次,声音多了许多底气,双臂弯着隔开胤禛和我的距离,道:“对不起,我不是你要找的人,请松手。”
黑深的眼眸直了一直,缓缓低下看我,我躲开他的视线,下颌被紧紧卡住。他寒着声音,嘶着嗓子,逼问:“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黑如深湖的眼,快将我淹没窒息。我轻轻换了口气,倔强道:“我说过的话,不想说第二遍。”
这句话语气并不好,胤禛额上青筋一蹦,表情虽然吓人,却像有几分笑意。他久久盯着我,许久,才问:“什么时候回家?”
清隽的气息拂上耳垂,有几缕钻进心里,撩得心弦一颤,吃惊地看向他。他低下头,吻了吻我的额角,我忙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为什么不懂,”他低着声音问,“为什么要骗我,娜娜?”
扎人的胡须,几乎要抵到我的唇,我警惕地瞥瞥胤禩的神色,还是把胤禛推远了,“尊重些,我不认识你!”
说着,甩开胤禛预备再度拉我的手,往怡红大步跑。背后起初还有几声叫“娜娜”的声音,后来,响起一声“四哥”。事态由我与胤禛,变成了胤禩与胤禛的较量。
丫鬟们花祭没有回来,怡红里空空荡荡,我失魂落魄地走进房门,恍惚见到一个白色身影。
起先以为是眼花,走近两步发现眼熟得很。他带着很阳光的笑,扶了我一把。我无力地靠在他身上,眼泪如决堤河水,恣肆而流。
敏捷的思维终于停顿,我只知道,我狠狠伤了一个人的心,而另一个人,必会被伤得更加厉害。
慕凌风温厚地拍着我的背,安慰道:“别伤心娜娜,你做得很对。每一件事,你的选择都是正确的。这次,一定也是。”
“给我一点力气,”我哭道,“我快没力气,我快被掏空了。胤禩对我很好,我为什么要扮演这种卑鄙的角色,我要扮演到什么时候!还有那个人,我为什么一想起他,就觉得疼,就想哭?慕凌风,我这样被夹着,快要活不下去了。告诉我,什么时候是个头,我的幸福我的快乐,在哪里!”
“你有一个女儿,”他道,“生于康熙五十二年五月,现在刚满一岁。你还有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儿子,生于康熙五十年八月,快要三岁了。”
我笑着点头,泪却涌得更多,“还有呢,还有没有?”
慕凌风笑了笑,道:“当然还有。你有一个亲手培养出来的好丈夫,他一年比一年成熟,立志要把大清国治理得更加太平,把吏治都赶走,让生民百姓富裕安康。你还有一个生死不离的朋友,最想看到的,是你坚强,是你勇敢,是你继续为你和爱新觉罗胤禛的未来奋斗。娜娜,二十年,我们不能功亏一篑在这里。弘晖的仇,十三爷的仇,都等着你来报啊。”
“我要怎么做?”
“揪住李显祖两样东西。第一是他的妻儿,谁是他的外宅,这一次,那个姓李的襁褓之婴,一定不能逃脱。第二,我们一直在找的那样东西。”
“什么东西?”我问。
“藏在西边,与魏忠贤地宫、昆仑有关系的东西。”
我有些不解,奈何慕凌风也解释不出所以然,只得勉强先点头,将菊梅之事说给他听。慕凌风大喜过望,连问:“当真?”
我道:“当真,今儿被我一个心腹丫鬟撞见了。以前是死了的竹菊与李显祖私通,如今换了个丫头,你说的那个女婴的亲娘,应该就是她。不过,我也不能确保姓李的外头没其她的女人,你还是跟踪李显祖一趟比较妥当。”
“这是必定,”慕凌风点头,“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可见过李显祖?”
“没打过照面,只一次在暗院里听得他和十阿哥讲话,听那语气,十阿哥心肠绝不简单。”
“这正是要提醒你的,”慕凌风道,“这些年的事件,八阿哥虽是暗里操刀的人,但他心中几分忌讳,对你更有忌讳,不会轻易伤人。但十阿哥不同,那人生来性子粗野,康熙四十六年中秋宴、四十七年废太子陷害胤祥、今年春天费扬古府里大闹,桩桩种种,论起狠毒,比八阿哥厉害百倍。你千万要小心,不能被他撞上,否则,凶多吉少。”
我记着这些事情,听他继续道:“其次李显祖,跟咱们交道最多,仇怨最深,这些年一直躲在暗处深藏不露,这一回,抓蛇抓七寸,一定要打得他不能翻身!”
慕凌风语调果敢,眼睛里流露出阴鸷的光。
我心事重重,猜出那将是块难啃的骨头。他看到我的神情,又拍了拍我的背,道:“别怕,我这回摸清楚你住哪里,会时不时过来看你的,要是有行动有机关有盗墓,乌宁娜身边怎么能少了我慕凌风?放心吧。”
这倒提醒我了,“怎么这么巧,外头胤禛过来,这里你出现,是你告诉他我在哪里的么?”
他迟疑了一下,微皱皱眉头,抬头看了看上面。
难道和上回一样,于颂贤藏在屋顶?我也要抬头,手却被慕凌风牵着,快步去了书房。他拣起书桌上纸笔,写道:“于颂贤是粘杆处的人。”
“什么是粘杆处。”我也写。
“四阿哥的人。他的身份我最近才发现,上回那丫头的死,就是他做的。”
“他为什么不早些告诉四阿哥我在哪里?”我写着,想一想又划掉,改成:“四阿哥还做了什么事?”
慕凌风顿了顿,写:“找你,保护你。”
“上次为何不来?”
“因为,于颂贤觉得我们的这个设计是合理的,他带着粘杆处单独行动,阻止了李显祖的人。这一次查到你的,应该是粘杆处的另一伙人。”
“哪一伙?”
“性音。”
我放下笔,琢磨起胤禛。他有这么强的势力,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有粘杆处暗中盯梢,我的性命算有了些保障,可要是他们再跳出来惊动胤禩,我好不容易拈出来的头绪很有可能再度陷入乱麻。
必须想个办法让胤禛缓一缓。或者,让我潜伏得更深一些。
想着,提笔写道:“你回府,找他聊。”
“万万不行,”慕凌风马上拒绝,“哪个男人愿意发生这种事,更何况,还是他!”
“撒谎,”我沉下心,濡了濡墨,“也不是撒谎,反正我失忆了,凭什么你们说我是谁就是谁。他要认为自己是我的丈夫,就用行动证明,打动我了才跟他回去,打不动,我就不回去!”
“你这不是无理取闹么?”慕凌风接口说道。
我把笔一搁,道:“怎么是无理取闹。我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你不能看我失忆了就胡乱往我身上安故事啊。而且,那四阿哥胡子一大把,长得还没八阿哥好看,我现在越想越觉得是被你骗了。”
“你……”慕凌风指了指我,被塞得没话说。我挑挑眉毛,靠在椅子上道:“你这个自称慕凌风的家伙,回去告诉四爷,说幼渔姑娘是幼渔姑娘,四福晋是四福晋,他要找四福晋,以后别来了,反正我不是。他要喜欢幼渔姑娘,刚巧幼渔姑娘也没定亲,他还是可以加倍努力,好好争取一下的。”
“乌宁娜,你脑子真坏了啊!”
看别人生气上火真是人生一件乐事啊,尤其是打着失忆的幌子。
我微微一笑,懒洋洋地冲慕凌风离去的背影道:“别忘了提醒他刮胡子,扎人,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