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撩开珠帘时,我正弯在床上休憩。
帘声清脆,他伫在门口,眼眸里带着一丝忧郁:“你还好吗?”
我背向他,把一只手枕在头下,“他走了吗?”
“走了。”胤禩慢走几步,拣起地上胡乱踢着的绣花鞋,整齐地摆在床边。我听着响动,静了会儿,问:“他是谁,他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他,”胤禩有些迟疑,我转过头,盯着他的眼睛。
“他,哎,”胤禩叹了口气,拣起我的手道,“他是我的哥哥。”
“亲哥哥?”我一手握起他的手,一手撑着身子,试探道:“他是不是把我认错了?”
胤禩道:“不是亲兄,是同父异母的兄长。他前不久丧妻,精神一直恍惚,见你容貌与我嫂子几分相像,便认错了。幼渔,你不要怪他冒犯,他平素都是极好的人。”
“自然,”我道,“是你的哥哥,想必人坏不到哪里去。我乏了,公子回去吧。”
梅兰与兰竹一直没有回来,胤禩未依我的离开,而是坐在床边看我睡觉。我知觉他看我,睡得十分小心,把被子紧紧扣在身上,睡着睡着就热了,额头上出了好多汗。
“幼渔?”模模糊糊的,听到他叫我,被子一角拽在我手里,另一角在他手里。扇子唰一下打开,他扇了扇我的额头,柔声道:“把手松开,我换一床薄点的。”
“不要。”我后背也是汗,翻了个身,把素白中衣露了出来。他站直身子看我满头满脑的汗,忽而一笑,道:“罢罢,我走,你记得自己换被子。小暑天闷着不好。”
确定他真走,我才一脚踢开被子,把衣服扣子敞得极低,大大咧咧睡了个好觉。
夕阳西落,埋在床里伸了个懒腰,竟发现身上还盖着被子。流水般的丝绸贴着肌肤,轻轻薄薄,不冷不热。
“这是怎么搞的?”
兰竹啃着西瓜,道:“公子交代梅姐姐的,怕您着凉。”
我狐疑地看看自己开到胸口的中衣,脸上红云一泛,问:“他后来又来了么?”
“没有,”兰竹道,“他料着您不会听话,走时特意到花园嘱咐梅姐姐的。”
“他又去了花园?”胤禩还真是贴心细心不怕麻烦啊。
兰竹说:“他准备去的,那时我和梅姐姐正在回来路上,公子没走多远。”
“哦,”我点点头,缩在被子里扣衣服。兰竹调皮地眨眨眼,道:“告给姑娘一桩喜事罢。”
“什么喜事,”我随意敷衍。
“公子想让您搬去碎绿书房,不单独住怡红了。”
我的手一滞,不由揣测胤禩用意。梅兰却在一旁撇嘴道:“这能算什么好事,又不给名分,又故意拉拢,岂不误了姑娘。”
兰竹把西瓜放在桌上,擦擦嘴道:“梅姐姐可就痴了,一来二往水到渠成,还怕公子不给姑娘名分。疼姑娘爱姑娘才是真,有名分兴也比不上姑娘,你瞧瞧,可曾见过公子的夫人?”
我起了半身,又倒回床上,想起胤禩荷塘中说过的话。
他真舍得给这个名分?他要用什么来换这份自由?
我又何德何能,值得他如此……
来碎绿两个月,只要胤禩在,我就得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体贴的照料,起初很让人感动,可渐渐的,觉得压迫,觉得喘不过气,想要大口呼吸。
围在苏陌离与幼渔的这个城里,他期待我点头的肯定,我却一再地逃避,一再地选择沉默。
拴得越紧,爱死越多。
且不说乌宁娜的心境,就连幼渔,也觉得疲倦。
回到房中时,银月已升。窗外绿意盎然,几个丫鬟在庭中设台,供起香炉,并插了一排的银针在里面。隔着六棱窗看兰竹挤在丫鬟丛中嬉笑取乐,倒也有趣。梅兰在我身后摇蒲扇,摇着摇着声音就大了,“啪”一声,把我吓得一跳,回头看她。
她挠挠腿,道:“该死的,这里草多树多,花脚蚊子也多,可咬死我了。”
我莞尔一笑,挪步到梳妆桌边坐下,道:“蚊子赶香味跑,你改日往衣上熏别的香,自没有虫咬了。”
“也是,”她道,“我总忘这事儿。对了,姑娘,今儿七夕,你可愿与咱们乞巧?”
我解开耳环,道:“不去了,这都是小孩子们的把戏,你要玩就玩去。我在屋里休息。”
“今儿公子不在?”
我道:“他说有事,下午走了,隔几日回来。正好,我也守烦了。”
她挥着大蒲扇走到我身后,抿唇笑了笑,打趣道:“看神情,您不领他的情了?可如何好,您不在时他差人送了东西,压在炕桌上的,您还要看不看?”
我听她几分揶揄,没答话。她笑着笑着,摇着扇子出门了。
屋里只剩我一人,我换过衣服,拈着西瓜吃两口,捧着一本书蜷腿坐在炕上。翻着翻着,眼睛一斜,见炕桌上果真摆着几个盒子。闲来无事,就把书放在脚边,拆起盒子来。
镯子、耳环、戒指、项链,我不厌其烦地看着,直到最后一个,发现与前面的有些不同。雕木镂花盒,镂的不是牡丹莲子,却是一弯月。有些心了,我玩味着,推开锁扣,见里面空空如也。
心自诧异,不像胤禩作风。我倒举起盒子,晃了晃,没有声音。这是怎么的?我脸上带起笑,敲了敲盒底,又敲盒壁,没有夹层。
越发有趣了,我把手伸进盒子里面,摸到凹凸,像是字。闲着也是闲着,端起炕桌上的芙蓉烛台,我斜着灯照了照盒子内壁。隐隐约约,像是雕着密麻小字,慢慢地,便读了出来:“万里碧空净,仙桥鹊驾成。天孙犹有约,人世哪无情?弦月穿针节,花阴滴漏声。夜凉徒倚处,河汉正盈盈。”
且不管好不好,到底是首情诗,比金子银子翡翠玛瑙强了许多倍。我皱着眉,也想赋出首应景的诗,奈何想半天无诗意,就转转盒子,看另一面刻得是什么:
“七夕夜,莲叶塘,胡子已刮,恭候姑娘!”
我愣愣盯着盒子,把烛台往桌上一搁,禁不住笑起来。果然,还是四阿哥。
天孙犹有约,人世哪无情?我便赴你这个约。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趁丫头们不留心,穿着浅紫色旗服从角门溜出,悄悄走近莲叶塘。
胤禩别院景致颇雅,闲人不多,一路而来,蛩鸣浅唱,莲香阵阵,很为舒心。树荫下老地方,站着高个黑影。
负手站立,举头望月,孤独中透着淡淡的冷清。这样背影,断不使人可以胡乱戏弄,不过盒子上的话借了我豹子胆,便拣起一粒石子,对准他的后脑勺,打了去。
四阿哥想问题想得有些迷,闪也没闪,被我打个正着。听到石头撞脑袋结结实实的“咚”,我得意一笑,眼睛弯成了月亮。
他有些恼火地转过身,见是我,便没那么生气,光秃秃的下巴一动,道:“来了啊。”
我摊手装无知:“你在等人?”
黑眼眸深了一深,我朝他走两步,问:“等我?”
“你没看到我的东西么?”
“什么东西?”
“就是,”他要答,神情一凛,道,“算了,反正你来了!”
我转转眼珠,道:“这一说想起来了,好像是有什么人间天孙,有约无情的,一首极烂的诗,是你写的吗?”
胤禛眼睛顿时瞪得老圆,我大咧一笑,“那便是了,”说着也不让他邀,走上岸边候着的小船:“听说你刚刚丧妻,一年还没满罢,怎的就给别人写起情诗来,你们男人,感情也太不值钱了。”
坐在船上,把桨往他的方向一扔。胤禛被我堵得够呛,上船时微微一绊,又被船桨一砸,表情一变,恨不得要吃人。我故意闭着眼,嘴角勾出又遂意又舒适的笑容。
哼,胤禛,你也有今天。你媳妇我,马上就要翻身成主人了!
月夜静渺,只有胤禛划桨的声音。碧碧的水,勾起万千徐纹,我用手撑着头,徐徐道:“你会做诗,不如就来一首,给姑娘助助兴。”
彼时已至水中央,胤禛的火气一压再压,耐着性子吟道:“兰舟宛转浪纹平,一棹容与荡晴晚。上……”
“啧啧,不好,”我故意摇头,“换一首。”
他略顿顿,板着脸,再吟:“画桡闲泛暮霞明,风细波微暑期……”
“不好不好,”我再摇头,“你瞧瞧自己的死人脸,还助兴呢,败兴差不多。不如唱吧,唱一首又欢快又诗意的,手上要有动作,还要把我的名字嵌进去。比如这样,”我坐直身子,给他翻了个兰花指,“你待会也要带这个动作,每一句都要带,歌声,最好传到对岸去。”
剃得光滑的下巴一紧,露出坚硬的轮廓,胤禛的表情,只差要把我一桨子拍下去了,愠怒道:“爷给赋诗就够,还唱歌翻兰花指,乌喇那拉氏,你吃错药了吧!”
哟,骂我吃错药,好熟悉的话啊。我半张着嘴,道:“哎呀,这位爷,是您吃错药还是我吃错药了?您说的话,我怎的一句都听不懂。”
“少给爷装蒜,”他劈头道,“你当你骗得过爷?爷给足了你面子,你最好见好就收,不然……爷就动粗!”
“动粗?”我看他真捏拳头,狠狠瞪他的手一眼。手顿时松了。外强中干的纸老虎,对我动粗,你傻了吧?
现在是谁离不开谁,你也不要太局势不明,耍威风耍成了习惯。
我叉腰瞪了他一会儿,问:“你们家几口人?”
“你们家?”胤禛咬着牙反问,划水的声音重了些,怒火四处喷射,就是不敢直面喷我,只好盯着水道,“爷家不是你家?”
我假装没听到,继续道:“几个孩子我不管,我只管夫人小妾。几个小妾,各有多大,哪点讨你喜欢,我都要管。”
胤禛本对着水发脾气,这句话后立马接来:“你凭什么管?”
“我就要管!”
强硬得这么快,难道真要我现出原形。
胤禛下定决心扳回一城,道:“你是我的娘还是我的妻,我的家长里短,你有什么资格管?”
好呀,我握住拳头,把骨节都捏响了。眼眸里,腾起浓浓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