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澹宁居前,我让绾玉重给自己抹了脂粉。收拾停当,垂手侍立于宫门待德妃走后才让邢年进去通报。
康熙醒来已有一段时间,听过议事大臣的讨论后从正殿踱回暖阁,命李德全摆早膳。德妃亲送银耳燕窝粥过来,康熙与她说了会子话就让她跪安回了兰芷苑。我怕影响皇帝用膳不敢轻易进门,康熙透过暖阁青纱道:“进来罢,不妨的。”
我心头压着一件事,很怕时机不对,更怕无来由惹康熙生气,拿捏着还是随邢年进了西暖阁,准备见机行事。
大半年不见,康熙头发胡子愈渐花白,穿着玄色长袍盘腿坐在炕上,六个炕桌上摆满精巧宫点、精米五谷粥,糟鸭掌、羊肉炖萝卜和野鹌鹑腿等等。他端着明黄龙纹碗,拣了其中大约一两样,问我:“你从家来可用过饭?”
我福了福坐在邢年搬来的杌子上道:“回皇阿玛,早上四阿哥用饭时媳妇已随着用过了。”
他点点头,让李德全把多余的炕桌撤走,细细地品了两口,问:“老四今儿什么时候起的?”
“卯时。”
他笑了笑,“比朕起的还早了。”
我欠欠身,道:“他因前两日出城接媳妇未能去内务府点卯,心中记挂着今儿特意早起过去看看。”
“两日未去点卯?”康熙扬扬眉毛,我忙道:“是啊,四阿哥给皇阿玛呈了折子。”
“哦,”他想起来,看了案上堆的折子,“朕而今看折子不比以前,想必是还没看到。”
到底年纪大些,记事记得不灵光了。我防着康熙问我这几个月去向,昨儿和胤禛把条条框框的话都对细了,见他不会问起也不多这事,就道:“皇阿玛如今有些春秋了,还是要多将息着,龙体重要。”
他与胤禛不同,胤禛吃起饭来抢时间得很,三下五除二两碗饭就下了肚,康熙却是慢吞吞的细嚼慢咽,食而不语。
用完早膳,取香茶漱了口,又用巾帕擦了脸和手,康熙才道:“今儿来请安可有别的事?”
他眼睛一斜我,我自思普通媳妇请个安道两句吉祥话就走了,我却因担忧他问我那事,陪他坐着把早膳都用完了,白眉赤眼地说自己无事倒显得奇怪,不如就将想说的话都说了,是好是歹凭他裁度,要怪也只能怪我妇人心思不懂政治。想着,道:“是有一事,不知该讲不该讲。”
炕桌已撤,他靠在引枕,伸直腿让宫女捶,“你都陪朕坐了这么久,必是想讲的,何故这一说。”
这便是帝王心思的不可知了,直来直去时嫌你没眼色没规矩,谦让矜持时又嫌你心思太多说话绕弯子,好与不好,全凭他一时心情。我犹坐在杌子,忖着笑了笑,道:“媳妇便直说了。媳妇记得今年二十五是敏妃娘娘十五周年忌日,娘娘生前好过一场,临去时把十三弟两个公主都交给了媳妇,这几年十三弟犯事,弟弟弟媳一次不得见,媳妇斗胆请皇阿玛开开情容许媳妇进去陪他们把娘娘的忌日过了。”
康熙脸色一凝,用脚踢了一脚宫女,暖阁里的人均看着颜色默默退了出去。他往引枕上面靠了些,眸子里看不出情绪几何,盯着贴在墙壁上的紫玉插花瓶问:“是老四的主意?”
总归让他想到那上头去。我说:“是媳妇的心意,皇阿玛若不许,媳妇便不提了。”
他没有立马拒绝,盯了会那插花瓶,没预兆地问起:“敏妃死时,你在边上?”
“流水不竭,音容永在,媳妇哪敢忘记。”
他转向我,把头靠在羽缎引枕,摆了摆手:“那就去罢,替朕看看他如今怎样了。”
阴了好久的天,蓄着的秋雨总算淅沥落下。府门前胤禛上了马又下来,走来揭开轿帘看着我。我安慰着点点头,胤禛看了我好一会,半天才道:“回来把情况告诉我,叫他好生些,总有出来的日子。”
他只想亲自去瞧十三弟,这两年因管内务府的便利,胤祥府里缺煤缺炭补漏修房他都第一时间派了心腹人过去,叮嘱胤祥当好自保养身子不可太忧思消极。听说我得了康熙的准后,更是连着几日帮忙打点随同送进去的东西,唯恐有不到的地方。
我拍拍他的手,打下帘子,命人起轿。
东安门十三阿哥府邸大门紧闭,两排八旗士兵持刀守在门口。管事的德棱命人一一查验我带来的东西,又让管事仆妇搜了我和绾玉沛沛的身。我和绾玉木着脸,沛沛逗得咯咯大笑,直要侧身去拔德棱的蒙古大胡子。
德棱躲着沛沛的手,待检查无恙后躬身道:“得罪四福晋了,请进!”
我被这套犯人似的做法弄得十分不耐,客套话也未说,抱起沛沛领着绾玉就从东角门进府。
彼时雨渐歇,院里打落一地的黄叶,层层密密,布了一小层。我们进门只单迎出一个形容不足的小丫头,对我们福了福,道:“爷和福晋在涵如殿。”
沛沛见这里与我们府完全不同,喜得在怀里蹦了两蹦,学道:“涵……妈……阿……”我把她抱得稳些,跟着丫头一路从偏门过,问:“府里的下人用度够吗?”
她道:“用度每年内务府都照数拨来,下人很不够了。”
“这是为甚?”
“爷前年闭府读书时把好多人都遣走了,留的都是愿意留的,统共不过几十人。”
也是胤祥的心肠。我还想把情况问得更细致些,奈何沛沛在身上又是蹦又是掐,闹得很不舒服,不禁动手轻拍了拍她的屁股:“安静!”
她撇撇嘴,大受委屈般往绾玉的方向倾,哭着叫“阿”。阿玛说不出来,只会成日“阿阿阿”。绾玉笑着把孩子抱去道:“王爷早说该让格格学着走了,主子早晚抱着不嫌手疼。”
我理理被她抓散的几根头发,见涵如殿快到,便问丫鬟:“你们府可有照料阿哥格格的嬷嬷,让咱们格格跟着玩会,我单进去和你们爷和福晋讲话。”
丫鬟说:“咱们府的四爷跟格格年纪差不多,住在后院爬山廊那边,这位姐姐不妨抱着格格跟我来,我带你们去。”
“也好,”绾玉道,“不知四爷哪年哪月生的?”
“康熙五十二年五月二十五。”丫鬟答说,我便笑了,道:“这两姊妹还真巧,我这个格格也是五月生的,比你们四爷刚好大十天。”
“是么,”丫鬟道,“这可太有趣了。福晋快说与我们爷和福晋欢喜欢喜,奴婢领姐姐和格格后面去了。”
涵如殿虽称为殿,却是修在花园中一轩敞屋子,带着亭台楼阁,规模也颇大。花园中林木园圃没大修剪,藤粗根壮地恣意蔓生,掩得树荫下潮气湿重。我小心走在石板路上,正想着“点苍苔白露冷冷,幽僻处可有人行”,就听不远处在唱“良辰美景奈何天”。
“哎哟爷,罢了罢了,”雨媛抢在亭里挡住胤祥手里的酒,“别喝了。”
胤祥挣道了声“甭管”,推雨媛的力大了些,把她一下推到柱子上。雨媛脚没站稳又赶着揪胤祥的袖子,“别这样行不行,我知道你难受,有话和我讲成不,不要捧着酒喝……”
我疾走几步,未找着上那亭子的楼梯,听着胤祥的话慢慢止住了脚步。
“雨媛,我喝了酒,手上力气制不住,刚才推你把你推疼了,不是故意的。今儿我心绪不好,想一人静静,你回房去,不用担心我。”
“你这样我怎不挂心,”雨媛道,“咱们这十年有什么不顺心不顺意都是我陪在你身边的,这会儿究竟又是怎样心事舍不得和我讲了?胤祥,你这样糟践身子,敢情是想让我早早的守寡剩一条孤魂野鬼活在世上?”
“你提这些话做甚……”胤祥语气里有些无可奈何的怒意,我心上一紧,仰头叫道:“祥弟、雨媛!”
“四嫂,”雨媛抹了泪,急趴在栏杆上,“您怎么就来了,丫鬟呢,怎么,没接着您?”
两年不见,雨媛比原先老成了许多。素蓝锦旗服,把子头上未饰珠玉,容貌未变,但那流了几十车眼泪后的坚强已明显流露,对我微微一笑,吩咐人道:“快把四福晋领上来。”
这亭子是从涵如殿里出来的,我先走到屋里,上了二楼又出来,顺着抄手廊走到假山上亭子,假装没听到他们说话般道:“我带了格格来,丫鬟领着我们格格找四爷玩去了。”
“格格,”雨媛往石凳上铺了毡子坐垫,拉我坐下,问:“哪个格格,洁明不是嫁出去了么?”
“是我的格格,”我笑了笑,拿过胤祥面前酒壶递给丫鬟道,“这天气吃冷酒不好,拿去热热,另换三个干净杯子,再炒些菜蔬,把我刚才带来的鹿肉烤了,一并端来。”
丫鬟走后,雨媛道:“嫂嫂的格格,难道嫂嫂……”
“是啊,”我点点头,看了看胤祥。二十八岁的人,白头发竟比胤禛还多。我微叹口气,道:“皇阿玛和四哥都很惦记你,特要嫂嫂来瞧你的。”
“知道,昨儿就收到谕旨了,”他答,并不看我,“也只有嫂嫂还记着祥弟的额娘了。”
“傻瓜,”我拍拍他的手背,“皇阿玛若不惦记会叫嫂嫂来?他是老人家,心里头千言万语,对小辈总有说不出口的时候。咱们须得看着他的眼色,体谅他的心感念他的恩。更何况,他如今上六十的人,身子骨记性都是一年不如一年,日日起早贪黑看那样多折子见那样多大臣,总够让人疼的了。”
胤祥摆弄着杯子,我顿一顿,看雨媛无声抹泪,又道:“前向请安,还是老人家跟嫂嫂提起的,说敏妃这是十五年了吧,嫂嫂就说,可是呢。他叹了口气,说想回永和宫瞧瞧,奈何头痛得厉害,走两步路竟像昏迷了般,”我说着看眼胤祥,“也有好久未见着小十三了,朕挂念得很……”
胤祥手颤颤,抿了抿唇。
“可那时话又开了口,纵是心里想,身边还有千双万双眼睛盯着由不得朕的呢!老四家的,你在天家做好些年的媳妇了,经的事多,知情明理也是媳妇中数一数二的,从小帮衬着照顾祥儿,敏妃去时你也在场,不妨就替朕去看看他……若那孩子知道阿玛一番苦心自个保重自个尚可对得起他娘,若那孩子真若愚顽不灵自暴自弃,你也回来告诉朕,朕见到他娘了一齐告诉,也怨不得朕了。”
“皇阿玛……”胤祥听着,喉头一紧,伏在桌上哭起来。雨媛拈着帕子坐在胤祥身旁,泪珠儿也落得不能断线般。我揩着泪,抱起胤祥的头道:“傻弟弟,你搁这里疑神疑鬼做什么,四哥四嫂打小爹娘般疼你爱你,倘皇阿玛真弃你,外头还有哥哥嫂嫂呢,更何况咱皇阿玛本就体贴慈悲,想得都是万全的法子,关你正是爱啊,你万不可再如此,从上伤皇阿玛敏妃的心,从下也伤了雨媛的心。听嫂子话,以后断不能不珍惜自己,毁了身体。咱们的路长着,总有尘埃落定那天。”
“嫂子,”胤祥抱住我的腰,“是祥弟糊涂不中用让嫂嫂哥哥担心了。就凭你们和雨媛待胤祥的心,胤祥都不该再如此!”
“哎,对,”我摸着他的后脑勺,见丫鬟们端着酒菜过来,急抹了胤祥的眼泪,笑道:“好祥弟,明白人的苦心就好,以后别和媳妇藏心事了,任什么坎,只要你们心心相印同舟共济,没有过不去的。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了,还有我们在一处,没有抛下你的道理。有些事嫂嫂不能说太多,你只可信我们,体谅皇阿玛让你出来的苦心,将来什么都有的。”
他点着头,让丫鬟们上酒上菜,道:“把皎儿和侄女都抱到这里来,我还没见过侄女儿呢,侄女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