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即为皇城最东边的冷香宫,终年无人走动,冷清如墓地。
宫里四处挂着层层布帘,终日照不进阳光,活人住在里面,形同鬼魅,只会以为投身冥界,没有光点的人生看不到半点希望。
我现在就住在这冷香宫里,宫里除了我,就只有小贵子。小贵子之前跟阿玉交好,也就跟我走得近一些。我被打入冷宫,其他宫女太监都躲得远远的,恨不得立刻撇清关系,只有他愿意留下来陪我。
宫里不开火,一个老嬷嬷每日送汤送饭,放在门口,由小贵子端进去。他只有趁着这个空挡,跟老嬷嬷聊上几句,才能跟外界有所联系。跟嬷嬷聊完,不管我在不在意,他又回来转述给我听。
“皇上把太子从宁孝宫接到金銮殿,亲子照顾。”
“太子满月,皇上没有大摆筵席,只是放下国事,专心陪了他一天。”
“太后给诺兰公主解禁了。”
“诺兰公主连着几个晚上去金銮殿找皇上,听说都被皇上轰出来了。”
“太后要重新为皇上选秀女,皇上强硬地拒绝了。”
“太子感冒了,皇上把太医骂了个狗血喷头。”
“皇上心情不好,老是砸东西。”
“寒洛进宫了。”
后来几日,小贵子突然安静下来,每天把饭取回来就做自己的事去了,不像过去那样唠唠叨叨。
我把他叫过来问:“后来呢?”
他故作不知:“娘娘指的是?”
我说:“‘寒洛进宫了’,然后怎样?你不是每天都跟老嬷嬷说话么?”
他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就没……没什么了。”
我佯装发怒:“小贵子!”
他低下头来,小声说:“长住金銮殿侍寝。”
他以前说过不会再去招惹别的女人。
他果然做到了,因为他找的是个男人。
寒洛我只见过两次,一次在望月楼里遥遥望过一眼,一次在金銮殿里听过他的箫声。
这样柔情似水的男人,只怕比女人更加勾人魂魄。
小贵子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他怕我吃醋,怕我嫉恨。
宫中多怨女,历代有多少宠妃,一夜之间被打入冷宫,不得翻身。
从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转而急下成为冷宫怨妇,巨大的落差之下,失心发疯的不在少数。
我知道,在这人间地狱呆久了,自己迟早也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一日,厚重的宫门轰隆打开,我以为是小贵子,那人却立在门口迟迟不进来。
昏黄的光线里,只能模糊看到一个人的黑影,手里好像抱了什么。
我眼一热,一滴泪瞬间滑过脸庞。
他终于带着天儿来看我了。
我呢喃唤着:“天儿。”
叶凌风慢慢走进,一句话不说,将怀里的孩儿放在我手中。
这是我第一次触摸自己的亲身骨肉,天儿好奇地眨着眼睛,安静地看我。
我流着眼泪笑了,叶凌风说的没错,天儿的眼睛像我,鼻子像他。
颤抖着俯身吻吻他稚嫩的脸蛋,他流着口水,回我一个甜甜的笑。
“咯咯咯”稚气的笑声,回响在空空荡荡的宫殿。
“还好么?”叶凌风沉沉地问,嗓子有些哑。
冷宫的生活,好与不好,他作为帝王,应该比谁都清楚。
他也知道自己问得多余,没有期待答案。
一只胳膊伸出来,停在空中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落下来,轻轻将我跟天儿一起搂住。
两人相顾无言。
李公公在门口催促:“皇上,太后正在宁孝宫等着您过去用膳。”
我忍着眼泪,亲亲天儿,将他交与叶凌风怀中。
天儿忽然哭起来,两只肥肥的小手在空中挣扎着,要我抱他。
嘤嘤的啼哭声,划破大殿清冷的上空,久久回荡。
叶凌风狠下心来,抱着他几步走出殿门。
厚重的木门再次吱吱呀呀合上,天儿的啼哭声渐渐远去。
我的心也随着他的离去,慢慢冷下来。
他再没有来过,小贵子也没再提起过他,只是不时跟我说几句关于天儿的近况。
中秋节那天,圆月佳夜,宫里四处放着炮竹,一片热闹。
热闹是别人的,跟身处冷宫的我没有半点关系。
早早上床休息,然而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木门“吱——”一声打开,我以为是小贵子溜出去凑热闹了,没有理会。
安静的卧房里忽然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我急转过身,刚喊了半句“谁——”
双唇便被一张充满酒气的嘴咬住了。
我挣扎不过,就下狠心使劲一咬。
他被我咬出了血,吃痛地闷哼一声,但并没有因此放开,两只手仍在我身上四处摸索,使劲撕扯着衣物。
眼看亵衣马上就要被扯下,我抬脚朝他身上最脆弱的地方狠劲一踢,他终于缩着身子放开了。
漆黑寂静的冷香宫里,除了爆竹声,只能听到两个人对峙的喘息声。
小贵子这时候提着纸灯闯进来,看清情形,惊叫了一句:“皇上。”
昏黄的灯光中,叶凌风披头散发,双眼通红,如一头困兽,恶狠狠地盯着我。
沉默良久,他终于起身,踉跄着离开了。
心有余悸地坐在床上,小贵子小声唤了一句:“娘娘。”
我整理好亵衣,向他摆摆手:“没事了,你下去吧。”
小贵子关上门出去了,我睁眼躺在床上,一夜未眠。
第二天,冷香宫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是寒洛。
他一身白衣,长身而立。
如墨的发丝荡在胸前,玉般洁白的皮肤,薄薄的嘴唇红里透着晶莹。
这样诱人的男子,怪不得叶凌风会倾心。
我说:“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擅入冷香宫。”
他淡淡一笑:“我有免死金牌。”
叶凌风是皇上,他可以把我打入冷宫,也可以给寒洛免死金牌。他该是多么在意寒洛,才会给他如此特权。
我问:“有事么?”
他动人的眼眸盯着我:“昨晚皇上来过这里。”
我说:“他喝醉了。他本不该来的。”
他缓缓说:“昨晚从冷香宫回到金銮殿,他抱着我发泄了一次又一次,直到筋疲力尽,昏昏睡去。你可知道,他趴在我身上,嘴里叫的是谁的名字?”
心里一跳,我低下头去。
他叹了口气:“是你的名字,他整整喊了一夜的‘燕儿’。”
我沉默着。
他凄然一笑:“所以,我想来看看他口中‘燕儿’到底是怎样的人,为何有了我,他还是对她心心念念。”
我哑然失笑:“你在为了一个被打入冷宫的人吃醋么?皇上现在可是属于你的。”
他眼里暗淡下去:“我拥有了他的人,却拥有不了他的心。”
我盯着他:“你想我怎么做?”
他朱唇轻启:“离开。”
我问:“死?”
他说:“不。我只想让你离开皇上,离开皇宫,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
我摇摇头:“我不会离开天儿。”
他笑了笑说:“你会的。为了让太子活着,你必须离开。”
想起天儿,我沉默了。
他将一套太监外装递给我:“今晚我来接你出宫。”
我若离开皇宫,天儿会没了亲娘,叶凌风会满天下的追杀我。我若不走,天儿会被人害。寒洛跟叶凌风走得那么近,他总有机会下手的。
天黑之后,我支开小贵子,换好衣服,盘起长发。寒洛如约而来,身后跟着一个身形同我相似的太监。太监去卧房合衣躺下,我跟在寒洛身后出了冷香宫。
玉盘似的月亮挂在夜空,皎洁的月光照着我们急速前行的路,拖出两条长长的黑影,怪异如鬼魅。
前面就是奉天门了,再走百步便可以踏上皇城之外的土地,那里有我期盼已久的自由。然而越是远离皇宫,脑海里叶凌风和天儿的影像就越来越清晰。一想到要离开他们,不知何时何年才能再见,我的心尖便撕裂般的痛。
忽然寒光一闪,一把利剑直指寒洛而来,抵在他喉结处。
叶凌风手持剑柄,笑着说:“爱卿如此行色匆匆,要去哪里啊?”
寒洛身体僵硬,仰着头,丝毫不敢乱动:“回皇上……微臣……身体不适,想回家静养几日。”
叶凌风冷哼一声:“回家静养?为何要带着朕的贵妃?”他说罢,冷剑一挥,劈向躲在寒洛身后的我。我惊叫一声,头上的皮帽瞬间被劈裂,盘好的头发散乱着滑落在肩膀。
寒洛此时竟不慌张,眼睛直视叶凌风:“她留在这里只能让皇上分心。”
叶凌风拿剑指我:“她是朕的妃子,就是死,也要死在朕的身边。”
寒洛问:“那么我呢?是否在皇上心中,寒洛扮演的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男宠角色?”
叶凌风盛气凌人:“你以为呢?”
寒洛凄厉一笑:“原来我真的只是一个随手可弃的替代品,可怜我还妄自揣测。”
叶凌风不耐烦:“朕一开始就没有答应过你什么。”
寒洛怔了怔,眼里忽然露出狰狞,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飞速向叶凌风刺去。他不懂武功,在叶凌风面前根本没有半点机会。他只是想用这样一种极端的手段,来证明自己在叶凌风心中的位置。
我看向叶凌风,他眼里已经多了一层杀意,不由大喊出口:“不要。”
终是迟了。
利剑瞬间贯穿寒洛的身体,在他背后露出血淋淋的半截尖刀。
叶凌风冷冷将剑拔出,猩红的血液随之喷出,溅在他脸上,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寒洛单薄的身体就那样随风飘落在冰冷的地上,刚才还那样鲜活柔美的人,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
我死死钉在原地,坠入冰窖般的寒意从心里迅速扩散开来,泪从眼角滑落:“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
叶凌风冷冷一笑:“是你让小贵子通知朕的,你应该早就清楚结局。”
没错,是我暗中通风报信。我不愿离开自己的亲生骨肉,不能允许他小小的生命有丝毫闪失,任何潜在的危险都要为他亲手铲除。但是我低估了叶凌风对于欺君犯上的零容忍,低估了他作为帝王掌管生杀大权的冷漠无为。我本意只想让寒洛放弃,逼他离开,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把他推入鬼门关。
此刻的他动也不动地趴在冰冷的地上,帝王无情,就是连免死金牌也救不了他。
叶凌风带着一身的血腥走过来,抓起我的胳膊,一言不发地拖着我往回走。
我看着奉天门在身后渐渐远去,一对护卫迅速把寒洛的尸体抬走,清去血渍。
月色下,奉天门又恢复了往日的肃静,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也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