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谦回到自己家,早有小妾把热腾腾的紫苏饮子端了上来。天气转凉,还是得保养下,京中富贵人家,可不是寻常军州里的住户,初夏秋冬,自有一番保养的方法。
汤碗的盖子轻轻的掠去饮子上的几缕白沫,腾腾的热气带着药香袅袅升起。薛谦轻轻吹了几口,看走上来个小厮,挥挥手让小妾退下去,那小厮看了看房里无人,于是道:“东家,这张成的货,是有几分不对劲的地方。”
薛谦没抬头,只是汤碗里的水面上,映着一张不善的脸,“不是说,他家的车队,都是往南方来往吗?”
“东家。”那小厮胸有成竹的说:“车子是往南方去了不假,但是没到琼崖,到了荆湖偏僻的地界,就换了旗号,往北回来了。小人也是一路跟着才发现的,而且下面都去问话了,琼崖并无跟叫‘吉贝布庄’做生意的棉行。”
正品的吉贝布,要从海南岛运货,而东京的商人肯定不是长住在那的,而是当地的棉行把棉花收上来纺成布之后,他们在买入,最后运到东京卖出,挣得就是一个物以稀为贵的差价。
大川布行的大东家是东京布行的行首之一,所以他薛谦找人去问话,他们肯定不会有所隐瞒,不过琼崖岛上所有的商户都异口同声的说了:肯定是没跟一家叫“吉贝布庄”的做过生意。
薛谦把汤碗放到桌上,捧着大肚子道:“再去查查,不光是监利县,多去问问荆湖路各地的布行、棉庄,务必把‘张成’家的货源查出来。”
他知道荆湖路监利县也是产棉花的,监利布足可以假冒吉贝布。只不过监利的棉布,早都让人抢干净了,如果闽浙的果园,柑橘还没成熟,就已经被承包下来了。监利的棉花也是,棉桃刚长出来,就让人包下来了。*
蛋糕就这么大,吃得人这么多,像扈成这种去晚了的,哪里还能分上一块?
所以薛谦怀疑,是不是荆湖路上新近哪处地方亲民官,刚刚推广了棉花种植,让张成给抢了先去了。
不过打死他他也想不到,竟然是京东路的棉花!而且不出一两个月,吉贝布庄库房里的棉布,肯定要让所有人都眼红了!
王伦帐下,可是约莫有十万斤的棉花,等着做成棉布,让吉贝布庄去卖!
薛谦心里的谋划是,一旦查出荆湖路上到底是哪能产棉花,今早下手,他也就不用在布行的行首里,屈居第三了,弄不好,他就得成了布行说一不二的大行首了!
吉贝布庄里,扈成也在房中有些烦躁的踱着步子,身边的亲近小厮都不知道看着他在房中转了多少圈了——房子也不怎么大,喝口茶的功夫就能转个圈,何况扈成都在这晃悠了半个时辰了。
“莫不是他发现家里货源不对了?”不管扈成怎么想,都觉得薛谦今天的样子不大对劲,肯定是他发现了什么,才会到自家布庄来假模假样的拿走了一匹布——薛谦家里几十万贯家财,会把区区十几贯的一匹布放在眼里?他肯定是在掩饰什么才对!
小厮看东家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知道自己不能再站在这了,告了声辞便要退下去。
“等等!”扈成喝住了他。
那小厮让扈成一双眼看得有些恼火,扈成瞪了半天,这才烦躁的挥挥手:“不干你的事。你下去备马、备车,我去趟琼崖岛。”
扈成嘴里的说得琼崖岛,便是梁山。他要是真想说吉贝布的那个原产地,会把“岛”字删了去,只说“琼崖”二字。这小厮是梁山上的兵,当然知道扈成的意思,一来因为他聪明机警,王伦让他来帮扈成一把手。二来嘛,扈成自己也清楚,这小厮好武艺,肯定也有监视自己的意思,也是他扈成没有反心,要不然让他看出马脚来,弄不好东京城就要风传吉贝布庄东家被火家给杀了的消息的。
第二天,出了东京城,一路南下,花了约莫半月光景,那马车才到了荆湖南路,进了江陵府,一行车马就住了店,只是到了夜间,扈成就一个人换了旅舍,第二天车队照常往南走了,过几日,他们就会找个僻静地方住一段时间,跟梁山接了货,然后返回东京。
只不过扈成没走,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跟张三儿两匹马往京东去了。
“伦哥儿。”扈成急匆匆的进了王伦家门。既然王伦娶了扈三娘,他就是扈成的妹夫,都是一家人了,自然不用叫“寨主”之类的,更不可能管年纪小的王伦叫“哥哥”。还是按照世间更为流行的称呼,直接叫王伦“伦哥儿”了。
“哥哥,怎么还亲自来了?让人带了书信来便是,轻易出了东京城,不怕人起疑心么?”王伦拧着眉头把扈成迎进家门,扈三娘刚端了茶水上来,不过一想,自己还是不好掺和山寨事务——哪怕是她夫君跟她哥哥,这两个她的至亲谈论,她也不愿意旁听。于是便退了下去。
“怕是已经有人起疑心了!”扈成来不及喝水,火急火燎的说了句,“有些事,还是自己过来问问才好。伦哥儿,十万斤棉花啊,这还不得是上万匹布么?这么大一堆肥肉放到东京去,那些苍蝇要不是一拥而上的话,他们也枉了‘行首’的称呼了。”
王伦让扈成坐了下来,他把事情的经历详细的跟王伦都说了。
“这么说,这个薛谦那边不安生?”王伦眼珠子骨碌骨碌转着,三根指头有规律的叩击着桌面,嘀咕着:“倒是我大意了,把如此暴利的买卖想简单了,哥哥先在家中休息几天,等我寻思个法子出来,再回东京不迟。”
“伦哥儿你还是快点想出来才是。”扈成可算是有功夫喝口水了,顺了顺气说:“要是耽误时间长了,东京那边少不了要出变故啊!差不多再过几天,车队可是就要往东京赶回去了。”
“嗯。”王伦点点头道:“不妨,过个两三日,多半能想出个法子来。”
送了扈成回房休息,王伦就开始头疼了。
他手下的棉布弄出去,来路不明,上万匹布,又是价值十几万贯,偌大的一笔财富,红眼的人肯定不少,再说汴梁城里什么人都有,大街上十个人,六个是有官身的官员,三个是皇亲国戚,剩下一个才是实打实的“民”。
计策要是不尽量想个妥当,扈成那边一旦露出一点点马脚,落井下石的人可决不再少数,跳出百八十人来咬扈成,他王伦都不觉得奇怪。
可是京东两路因为自己反叛,富户大都西去了,两路现在能消费的布匹可实在是不多,所以东京的门路如何也得打开。
要不只往东京运去两千匹布试试?刚想出个法子来,王伦自己就摇头否定了,开什么玩笑,八千匹布,放到过去,东平府、济州府都能消化了,可是眼下银根紧缩的京东西路还真是够呛,有钱人都在家里囤积粮食、钱财了,谁有功夫在穿上花太多?
王伦叹口气:“都是产能过剩惹的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