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黄昏时分,鸟归巢,人归家。狼坡庄归农络绎不绝,几乎是户户灯火,家家炊烟。以往饭点最正的庄西头老顾家,今个却是灶冷锅干的,没个动静。
他们家五岁大的大孙子顾春芽,穿着红底百花旧夹袄从外面跑回来。见灶间锅敞着没做饭的,他颠颠跑到堂屋,撩开西套间的布帘子,瘪嘴道:“娘,我饿了。”
春芽娘大着个肚子躺在设在南墙窗户底下的临时产床上,轻声呻吟着。她听到春芽的声音,微微睁开眼睛,却气息微弱地道:“大牙子,你去喊你奶奶和你干娘。娘要生了。”
顾春芽干娘,庄里人都称她为良材家的,是十里八庄有名的接生婆。春芽娘生顾春芽难产,多亏了这良材家的。顾家为了感谢她,就让顾春芽认她做了干娘。
正吵着肚子饿的顾春芽,哪里肯听他娘的吩咐,他将小嘴一咧,摸着鼻涕哭道:“娘要生了,就该不疼俺了,俺不去,俺不去。”
顾春芽说完,就一溜烟跑到灶屋,踩着木墩拿到案板上的干窝窝头,一蹦三跳地出了院子。他刚从自家院子里出来,就被一群剔着茶壶盖头、穿着棉袄的小孩子围了起来。
领头的小孩穿着青褐色夹袄,袖口破了线露出了棉絮来。他是何荣才家的大小子,何大发,比顾春芽大三岁,今年八岁了,清水鼻子没干净过。他长得像他娘白英,马长脸面,细眉小眼厚嘴唇,头发很赖黄绒绒的。他看上去就不是个惹人喜欢的小孩子,整日领着一些比他小的孩子戳狗捻猫,惹是非。
他见顾春芽手里拿着窝窝头,冲上去就要抢。顾春芽不给,还抓了他一把,猛推了他一把,差不离将他推到了。他骂了顾春芽一句”狗崽子“,就领着那群比他小的孩子边一起抢顾春芽的窝窝头,边拍着手、围着顾春芽唱——
“大牙,大牙,快没人要咯,你娘要生崽,生个你叔地崽……”
“大牙,大牙,你爹刚死,你娘就嫁……”
“……嫁给哪家?大牙他叔……真真笑掉俺地大牙!”
顾春芽爹顾大成,去年春上生病死了。春芽奶顾婆子连孝都没让她娘守,就作主把她娘嫁给了他叔顾二成。村里的老少爷们没少笑话他们家,一些爱是非的大人编排些难听的话教小孩唱,让他们去欺负、嘲笑顾春芽。
顾春芽被抢了馍,又挨了打,既委屈又不服气。他咬着小奶牙抓住紧挨着他的小孩,朝那小孩鼻梁上捶一拳头。那群孩子见有人吃了亏,立马一哄而上,将顾春芽围着中间。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打不过人多。更何况他才不过是个五岁幼童。那群孩子人多势众,一人一拳将顾春芽打了个鼻青脸肿,哇哇大哭。
顾婆子肩上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回来,就看到自家宝贝孙子被人欺负,她把锄头一扔,拍着大腿骂道:“你妈的个逼,我看看是谁家鳖孙,我非找你爹你娘,看不吊起来打你个鳖孙……哪家鳖孙怂着你家憋死孩子欺负我孙子?你奶奶个腿,有种你出来,别光怂你鳖孙欺负人。有种你站出来,娘来个腿……日你八辈子祖奶奶……谁家说道俺家,谁家生孩子生孙子没屁眼……”
那群小孩听到顾婆子骂人,又见她捡起锄头抡人,一个个吓得抱头鼠窜,很快作鸟兽散了。顾婆子拉着锄头,走到顾春芽跟前,“啪”一巴掌打在他屁股上,生气骂道:“你个憋死孩子,白养你了,打架个架都打不过人家。”
“谁说俺打过,是他们人多。下次俺见到何大发,俺用土坷垃砸死他个狗生滴。”顾春芽也不知道好歹,寻遍小脑袋瓜子,想着他奶奶以前骂过的话,就说了出来。
“娘个腿,定是那个白英纵着滴。你没事惹他们干什么,嗯,打不死你。”顾婆子瞪了顾春芽一眼,又想起自己死了的大儿子,立马红了眼圈。她擤了一把鼻涕,抬头朝周围骂道:“谁再敢欺负俺老顾家,俺叫他倒八辈子霉,死无葬身之地。”
顾婆子骂骂咧咧地拽起孙子的手,扛着锄头挺直脊梁朝家门口走去。她心里气自家媳妇儿没出息,一进门就嚷嚷了几句。眼瞅烟囱没冒烟,也没见媳妇儿迎出来,她气性更大,放下锄头,松开孙子的手,就刚刚往堂屋冲去。
她边往里冲边破口大骂道:“娘个腿,养你个吃货啥用。地里地里你不干,家里家里你也不管。人家都欺负俺孙子,欺负到门口了。你娘个腿,是个人也得张张嘴,你嘴……”
顾婆子撩开她媳妇住的西套间的门帘时,瞧见媳妇正躺在产床上直哼哼,唬得一跳,忙走近,问道:“你咋啦?”
春芽娘低声呻吟道:“……挑水……闪了腰……娘,俺疼……”
顾春芽摸了一把鼻涕,趴在门口担心地道,“俺娘会不会死啊?大头他二婶就躺着死啦。”
“大牙子,你给俺一边去。呸呸,嘴上没毛说话不牢。”顾婆子狠狠地瞪了顾春芽一眼,心里怄火,又没好气地扭头责备媳妇道:“你看你,啥本事……唉,春芽娘,你就不能出息点儿,给俺挺住。”
顾婆子说着,腾地站起来,冲到院子,趴在西墙上喊道:“有财家的,有财家的。”
有财家的,八李湾的闺女,长相一般但身体壮实,平日也很好相与。她这会儿也将将从地里回来,正在灶屋里做饭。听到顾婆子喊,她忙出来应道:“婶,咋啦?”
顾婆子摸着眼泪道:“俺儿子去白庄干活了,俺媳妇儿要生,你给俺喊喊良材家的吧?”
有财家的瞧顾婆子这样,忙道:“今个儿生?这咋整哩,不是不足月吗?”
顾婆子擤了一把清水鼻涕,抹一把水淋淋地眼泪,苦涩地摇了摇头道:“没法说,摊上这样一个媳妇儿。”
“我去叫人,婶,你也赶紧准备棉布什么的。”有财家的嘴上好生说着,心里却撇起嘴来。她暗道,你媳妇是摊上你这样婆婆没法说。不过,她也感叹顾婆子着实不容易。
顾婆子一家是十多年前,逃荒逃到狼坡的。一大家辛苦开了几年地,有了三四亩富田,七八亩薄田,也帮别人干活,日子还算过得下去。三年头里,他们家先死了老顾头,又死了老大顾大成,如今就顾二成是个顶梁的。可这顾二成,白长个皮囊,却是个真没点本事的。他吧,干活没老顾头好,来事没顾大成行,性子连他娘顾婆子的一半硬起都没有。
顾婆子倒是个有本事的,心里也有算计,干活和嘴皮子一样利索。她死了丈夫、死了儿子,也没见她咋悲切,操持家里、忙活地里跟以前没两样。别看她长得小小个子,瘦瘦弱弱的,又快上四十的人,每日起早贪黑的干活比那媳妇麻利多了。
说起顾婆子这媳妇儿春芽娘,庄里评价好坏各有。她是顾家在逃荒路上捡来的,也是个闷嘴葫芦。不过长得倒是挺耐看,细眉大眼,红唇高鼻的,跟朵花似的。她在村里走一圈,不看她屁股、腰的男人没几个。就因为这个,女人家都觉得春芽娘是个狐狸精,男人家都觉得春芽娘是个好婆娘,性子好长得俊。
狼坡比着邻庄儿地薄,庄稼长不牢靠,人都不富裕,巴巴地吃饭还行,娶外村媳妇可是不容易。别人家都以为,顾婆子是怕自家花媳妇儿给人看去了,勾搭跑了,那就亏大发了,所以才急巴巴地让她嫁给了顾二成。不过这反倒便宜顾春芽,不用叫外姓人叫后爹,以后也不怕爹不疼娘不惯,反正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去。
有财家的寻思着这些有的没的,就到了庄南头顾春芽干娘——何良材家。何良材家门口有棵歪脖子枣树,枣树上挂着一块木牌,写着“轻车快马,刘氏收洗”,木牌下面还挂着几道红绳。有财家的见红绳还挂着便知道人在家了,她站在门口吆喝一声:“良材家的,你一杠子家的要生了。”
良材家的听有财家的吆喝这么一嗓子,刚吃了口馍,正喝稀饭,忙放下筷子,迎出来道:“有财家的啊。你说的是春芽娘?”
“可不是哩,不知咋整滴,这会儿要生哩。”有财家的忙道,“大嫂子,你别吃了,救命跟救火似的。”
良材家的忙“唉”了一声,拿了块馍,边吃边跟有财家的往老顾家去。她问了有财家的几句,都是一问三不知。她叹口气,心里总觉得坏事了。
有财家的这厢帮忙去叫良材家的来接生,顾婆子也没闲着。她先去灶屋,给锅里添上水,准备烧热水。在灶腿里塞上劈材,她喊春芽看着灶腿,以防走水了。弄完这些,顾婆子又看了媳妇儿一眼,又担心又生气。她叹着气,忙将之前寻的一大罐老土坯墙上的土找出来,又寻到干净的棉布,把家里的白酒找出来。
倒腾的差不多了,良材家的也来了。没等良材家的说话,顾婆子就道:“赶紧的,要生哩。”
良材家的忙洗手,打布袋里掏出一把小镰刀,让顾婆子放在火上烧烧,在用酒泡泡。她快步进了西套间,瞧春芽娘脸色煞白,铺在床上的旧单子血淋淋的,唬得脸色发白。上手没多久,双手就满是鲜红的血,她心中暗叫不好,急得一头大汗,喊道:“春芽娘吸口气,挺住啊,生孩子不容易,怀了这么久,挺住啊……”
顾婆子听良材家的喊这一嗓子,心里咯噔一跳,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大罗神仙保佑,保佑我媳妇儿,我大胖孙子,保佑我们老顾家。”顾婆子阿弥陀佛,不停念叨着。
春芽娘只觉得浑身没了力气,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觉得无法呼吸。她心里憋屈,人家生孩子都安安稳稳的。她咋一胎比一胎难,春芽难产,这个早产。哎呀,娘唉,这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了。
良材家的见春芽娘面色惨白,几乎毫无血样,她稳了稳情绪,扭头对顾婆子道:“春芽她奶奶,你信我不?”
“你说,做啥?”顾婆子咬了咬牙,表情十分坚决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