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材家的有点破釜沉舟地喊道:“寻寻点红枣和红糖,再配点姜,少放点盐巴,赶紧弄点姜糖水过来。我听人说有用,咱们死马当活马医。除了这屋里,其他地方的门窗都打开,特别堂屋门口,开大一点。春芽奶奶,你去院子烧点纸,求告求告。老天爷不会恁狠吧,专欺负你们家。”
顾家在温饱线上下浮动,家里倒是有点生姜和人家给的几把红枣,只是根本没闲钱买红糖。顾婆子一筹莫展之际,有财家的犹豫一下,暗地里咬了咬牙道:“俺家有点儿红糖,我这就回家去拿。”
说实话,有财家的不是咋舍得。她家只比顾家好一点儿,孩子也有一个,是个女娃娃叫柳大平。虽说是闺女,可是头胎,有财也是个会心疼人的,平日里把闺女看成眼珠子,娇惯着养。家里是有点红糖,那是给闺女当嘴头子。
顾婆子千恩万谢着,有财家的一溜烟跑到西墙边,喊了几声“当家的,当家的”。柳有财中等个子、黑国字脸,正端着饭碗吃饭。他听到媳妇儿叫,忙黑乎着个脸,出来道:“你咋呼啥咋呼?”
有财家的回头看了一眼顾婆子,拘谨地道:“红糖,咱家的红糖,救命呢。”
有财瞟了一眼顾婆子,闷闷“嗯”了一声,有些不情愿地道:“等着”
不多一会儿,有财家的把红糖拿过来递给顾婆子,她去帮忙开门窗。顾婆子感动得眼泪巴巴,却无以言表,只能心里道,救命的恩情得记着。
顾婆子边想着边忙迈着发软的腿脚去煮姜糖水。到灶屋,顾婆子见春芽窝在柴草堆里睡着了,一阵心软。她也顾不得许多,涮了烧菜过,舀了大锅的滚开水,很快煮好了姜糖水。
顾婆子把红枣糖水端过去递给顾春芽干娘,看了脸色惨白到极点的春芽娘,她头一扭,眼泪巴巴地去寻祭祀用的黄表。论理祭祀烧纸,一般三六九刀纸好了,她听老人说,烧十三刀纸能上达天庭的送子娘娘等十三老母。不过,老辈人都说,这十三刀纸不能乱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烧了会折寿。(注:农村一种迷信说法,莫信。)
顾婆子虽不识字,不过会数钱。她按着说钱的方式,割了十三刀纸,然后跪在院子里开始一一求告:“老天爷,老天奶奶,你保佑保佑我们家吧……”
顾婆子这厢祷告着,良材家的喂了春芽娘一些姜糖水。春芽娘喝了姜糖水,少少有点气力,却还是懒得动弹,只想闭上眼睛,沉沉睡去。良材家的见姜糖水有效,便着有财家的再端一些来,还不时地唤着春芽娘。外面一阵风吹来,屋内的血腥味淡了些许。
众人一阵忙碌,就在顾春芽干娘觉得要一尸两命的时候,孩子的头出来了,而后顺利生产。她喜叫一声“添头了”,正在祷告的顾婆子和在一边帮忙的有财家的都急巴巴地奔进来看。
良材家的用白酒浸泡过的小镰刀割断脐带,嘴里念叨着“镰生贵子”,用她自制的细麻线缠扎好预留的那段脐带。将生下的胞衣在白酒里过了一遍,递给了顾婆子。顾婆子忙收好,放在之前准备好的陶瓷罐里,先放在北墙床头的柜子上。
三人快速地将孩子和大人都拾掇好了,良材家拍了拍这个浑身青紫的女娃娃,却发现她不但不会哭,居然还毫无气息,连微弱都没有。
三个人的心无一例外地都沉了下去,互看一眼,都明白——孩子……归原了!
顾婆子扭头探了探媳妇儿的鼻息,气息不算微弱,只是昏睡罢了。顾婆子微微叹口气,摸了把眼泪,寻了干净的棉布接过新生儿,哑着嗓子道:“春芽干娘烦驾你了,我来吧。灶屋有热水,有财家的,劳你帮忙搭把手让春芽干娘净手。”
顾春芽干娘和有财家的出去了,顾婆子抱着那个没了气息的女娃,看了几眼,低声抽噎道:“俺家穷留不住你,你去了那边再找个好人家。俺给你烧纸,给你送钱,别憋屈了。”
听了顾婆子的话,良材家的和有财家的对看了一眼,相互努了努嘴,便从堂屋出来朝灶间走去。
良材家的打了个哈欠,又打了个喷嚏,疲惫地道:“你看我咋光想打喷嚏……”说着就一个“啊嚏”。良材家的想揉鼻子,可满胳膊都是血,只好哈欠加喷嚏一个连一个,呛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有财家的瞧她泪流满面,好似自个丢了孩子似的,叹气道:“赶紧进灶屋,锅腿兴许还有点热气儿,你给烤烤。”
有财家的话音儿刚落,两人就进了灶间,瞧顾春芽躺在柴货垛上睡觉,哈喇子流了一嘴。良材家的又打了个喷嚏,瞧顾春芽睡的死,切切察察地对有财家的道:“恁看这孩子可怜天见的,恁先叫他抱到他家堂屋去……”说着朝堂屋使了个眼色儿。
有财家的“唉”了一声,心里明白顾春芽干娘没说完的话——刚没了小的,大的再冻出个好歹来,这顾家真是没活法了。有财家的抱顾春芽起来时,顾春芽闭着眼睛,咂摸着嘴笑道:“娘,俺吃糖,甜。”
有财家的与良材家的对了一眼,摇头笑道:“还是小孩子,紧顾着嘴了。你赶紧烤烤,我去去就来。”
有财家的出了灶间,听顾婆子念叨什么。她寻思着这黑愣半夜的,可别惊了顾春芽的魂儿,便抱着顾春芽走到西墙边儿,低头看了顾春芽一眼,低声唤道:“当家的,当家的。”
柳有财这会儿还没睡,自家媳妇儿饭都没吃,一直在顾家忙,他想去看看,可顾家又全是女的。他一个大老爷们那好去看看,只好干坐着灶腿前迷瞪着眼等着,乍一听媳妇儿叫自己,腾地站起来。他摸着黑要去开门,却听声音是从东院墙那边传来的。柳有财走过去,小声嘟囔道:“搁那都显摆着你,也不知道回家啦。还没吃吧,饿呗?今个烧清汤镏馍,还热着哩,你赶紧回来吃,明儿还干活哩。”
有财家的“嗯”了一声,嘟囔几句,才把顾春芽递给有财,小声嘱咐道,“大牙子,你抱咱家睡吧。顾家新生滴归原了,别惊了这个。你别给我犟劲,接着。都邻居爷们的,搭把手也不值当啥。你要怕晦气,十五太昊陵赶戏,咱好好去拜拜。”
柳有财确实有点不乐意接顾春芽,觉得顾家霉气,沾上了晦气。听自家媳妇儿这么说,心里虽老大不乐意,可寻思着帮人的事儿总不会被天打雷劈吧。他接过顾春芽,又嘱咐媳妇儿一句:“你赶紧弄弄,回来吃点儿。饿不死你,净逞摆。”
有财家的又回骂了有财几句,才转身回到了顾家灶屋。她一进灶屋,就见良材家的如捣蒜泥似的点头打瞌睡,她轻声唤道:“良材家的,你醒醒,俺给你倒水洗手。”
良材家的忘记了满手的血腥,先揉了鼻子又抹了眼,打着哈欠道:“啥时候了?叫俺瞌睡哩。”(意:瞌睡得紧)
有财家的先是一骇,后忍不住笑道:“你别睡了,这会儿估计都下半夜了。赶紧洗洗,弄里满脸满身都是血。”
良材家的这才意识过来,也没太当回事儿,低头与有财家的窃窃私语道:“才眯一会儿眼,我就做了个梦。”
有财家的边倒水边阻止她道:“赶紧别说,人家都说啥,鸡不叫不说梦。”
良材家的微地沉吟下,转而问道:“今年春分和龙抬头赶一块儿了,二月十五太昊陵庙会去不?”
有财家的翻翻眼皮子,瞧她一眼,笑道:“咋个不去。俺当家的也这么个说,两个节赶一块了,让俺去拜拜。有了大平后,一直没再怀上,想去摸摸泥狗子求一个。”
“那成,到时候咱一块儿,待会跟春芽奶奶说一声,让她也去拜拜。”良材家的想到那一出生就没了的女娃娃,又想起刚才那梦,她心里着实觉得可怜。
两人又说了一阵话,忽然看到天空有道闪电划过,紧接着就是雷鸣声。有财家的忙道:“今个儿就二月二了吧?瞧这龙还真抬头了。瞅着今年定是个好年景。”
古人靠天吃饭,讲究节气时令风调雨顺。二月二龙抬头,平地一声雷,春回大地暖,万物复苏,也预示着这年会是个好年。
2007年3月20日,午夜时分。
玻璃窗哐啷哐啷地响个不停,乍然听到一个惊雷,顾春分翻了个身,只觉得喉咙干涩,好似卡了个什么东西。今天是她28岁生日,按照老家八里顾(新中国土改前一直叫狼坡)的规矩要吃鲤鱼。她晚饭吃了鱼,喉咙卡了根鱼刺,喝点醋好似咽下去了,这会儿又疼起来了。顾春分心中暗笑道,不会吧,我真被鱼刺卡死了。
渐渐的睡意来意,顾春分做梦似的听人道:“到底谁动了这命格簿子,硬生生弄乱了一堆东西。前尘过往的居然都给泼没了。这没了前尘,现世来生怎么办?真真的,你们都给赶紧的。没瞧见那顾家的女儿生早了吗?胎灵都不动,你们搞什么飞机。丫丫的个呸,赶紧去如梦索魂,一群神经病……”
顾春分眼前忽然出现一道青光昏惨惨的,又听到:“亥时三刻,到!”
而后,她只觉得轻飘飘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像某个方向滑下去,耳际还传来这样的对话——
“这些个都是阳寿未尽啊?”
“只是借梦一场,切莫管了。这个怎么说法?”
“鱼刺卡死。”
“你太有创意了吧?”
“我看看,心绞痛而亡。”
“这个面熟,哦,我记得李顾庄的那对。她几辈子都是好似都有心口痛。”
“就这样吧,账目补齐要紧,赶紧的。”
顾春分迷迷糊糊间,觉得自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入一个瘦小的衣衫中去了。她正在纳罕之际,感觉有人在耳边絮絮叨叨、哭哭啼啼的,而身体冷飕飕的,还闻道了一股血腥味。她慌忙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张苦哈哈的陌生中年妇人脸。
顾春分大骇,吓得缩了缩身子,大叫出声的却是“哇、哇”的哭声。而那中年妇人嘴里还念叨着:“雷送俺家小闺女回来了。谢老天爷,老天奶奶,送子娘娘,天可怜见的。俺老顾家又添头啦。”
添头?顾春分惊叹着,老家“添头”是指新生女娃娃,她握了握手,手指头这么细。她心中翻起惊涛骇浪,暗叹道,难不成爹娘说的是真的?我的魂儿会被人勾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