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风袭过,直到天边微明,风才息了。殿里的兰花炭早已燃尽熄灭,氤氲一室的芬芳。日头升起,却一丝温暖也无,仍是寒意料峭。
“祉岚,外头结冰了吗。”暄姸仍拥着锦被缩在床榻里,只将厚重的帐幔拨出一条缝隙,懒懒的问道。
祉岚隔了窗望出去,瞧见廊檐边上垂下些晶莹的冰凌子,日头一照,折出刺目的五色光芒,回首笑道:“可不是结冰了吗,廊檐上挂了好些个冰凌子呢。”
暄姸一听,忙揭开锦被跳下床榻,迎面扑来些寒意,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修纯忙取了衣裳裹住她,笑道:“主子着急忙慌的干什么去,仔细冻着。”
暄姸瞧了眼外头的冰凌子,心情大好的撩开肩上披着的天青色衣裳,回首笑道:“今儿个不穿这件,太素净了,穿那件大红百蝶穿花复褥裙吧,喜庆些。”
“主子往日里确是太素净了,今儿个梳个长乐髻,戴那支杏花吧。”修纯一边利落的为暄姸梳洗换装,一边续道:“主子是要去瞧瞧偏殿的瓦上结了冰花吗,昨儿个盆里余下了点水放在廊檐下,一夜就结了冰。”
暄姸急急的出了门,回首笑道:“我这就去看看,结成了什么样的冰花,若是好看,就叫冷翠照着描下来,绘成花样子,回头绣成帕子。”
“小姐倒是一时兴起,可算忙坏了奴婢们,这盆里的冰花,弯腰就能看,这瓦上的冰花,可如何看。”祉岚絮絮叨叨的念着,祁恩妙却笑着说道:“祉岚莫急,主子要看瓦上的冰花,倒也不用上屋顶去看。”瞧见祉岚一怔,他续道:“下雪前,我就让小路子和小云子在后面摆上了瓦,这雪一化,又结了冰,定是有冰花了。”
“祁总管怎知小姐定是想看冰花呢。”祉岚不由得在心里暗叹,这祁恩妙好细的心思,小姐从未说过此事,他怎就知在后面摆了瓦呢。
祁恩妙笑道:“我是想着,主子既有冒雪去赏梅的雅兴,自然也会有上房去看冰花的兴致,就先备下了,也免得主子真的要上屋顶去,若是出了差错,任谁也担不起。”
廊檐下的放了只青花瓷盆,昨日余下的水已结成了冰,晶莹剔透的映出一轮明月,其间隐约现出亭台楼阁,殿宇廊檐,一株月桂树影婆娑,树下立着个女子臂弯间卧了只玉兔,气韵翩跹,芳姿绰约。俨然一幅月宫仙子图。
众人聚拢在廊檐下看着,暄姸笑着喊道:“冷翠呢,快来,快来,把这冰花给绘下来。”
冷翠拨开众人挤到近前,细细看了半响叹道:“主子,这幅图奴婢可绘不下来,奴婢只会绘些个花花草草的。”
众人无不惋惜的一叹,这会子看着剔透逼真的冰花,日头再多晒上个一时半刻,怕是又会化作一盆子水了。
“不妨事,明日又是不同的一景了。”暄姸却笑着转过廊檐,一边往后面走去,一边笑道:“走,一同去后面瞧瞧,祁总管早早摆下的瓦上,结了什么样的冰花。”
“这么冷的天,姐姐不在殿里歇着,引了这么多的人在外头冻着,真是奇了。”正说着,竟瞧见韵贵嫔笑吟吟的立在庭前。
暄姸忙拉了她的手,颇有些自得神秘的奔到后面,说道:“姐姐这里有好玩意呢。”
言罢,指尖一指,韵贵嫔目光所到之处,皆是玲珑晶莹,形态各异,犹如石刻般的冰花,日头一照,流光溢彩,洒入她的眼眸。她惊叹不已的立在那。
“你瞧瞧,这些像什么,喜欢哪个,让冷翠绘了下来,绣成帕子,岂不妙哉。”暄姸拉了她,一景一景的细细瞧过来,瞧得韵贵嫔目不暇接。
韵贵嫔嬉笑着细细看着,拉了暄姸在一片冰花前驻足,蹲下来笑道:“姐姐,你看,这个,像不像尊弥勒佛。”
众人一瞧,果然一喜笑颜开的胖和尚,大肚盘坐在磐石上,俨然是一个笑面迎八方的弥勒出世。
“弥勒出世,这是好兆头啊。”修纯拍手笑道,祁恩妙忙唤了冷翠上前将这幅弥勒图绘了下来。
目光微错,瞧见边上数枝冰上杜鹃迎风玉立,暄姸笑着挥手唤了韵贵嫔来看,那杜鹃似乎在青山绿树间依偎辉映,每一片花瓣,每一枝叶子,都透着空灵含蓄,那般的娇艳欲滴。
“这个好,姐姐,让冷翠绘了这个送我吧。”韵贵嫔不待暄姸答话,瞧见渐渐有些暖意的日头,拉了冷翠到近前,拔下发髻上的一枚浑圆东珠递过去,笑道:“好姑娘,你绘了这个下来,我把这个给你。”
冷翠忙躬身谢恩:“奴婢不敢,奴婢这点小把戏,博主子一笑,万不敢要什么赏赐。”
“她是个财主,这点子东珠算什么,赏你的,你就收着,趁着冰还未化,多绘几幅下来吧。”暄姸说着,挽住韵贵嫔的臂弯,那片片冰花,有轻柔婀娜,光艳照日的扶桑花,有锦绣芳团,在一片碧翠间摇曳生欢的合欢花,亦有幽花独窈窕的萱草,如同雕镂石刻般映在冰上。真真是繁华丽景,折射出流华光彩。
日头渐高,那些冰花美木,长林远景渐渐开始消融,边缘浸出水来。不多时,美轮美奂的冰花奇景,化作了一汪清水,沿着青砖缝隙消弭殆尽,那始终盘踞心头的往昔,是否也会同这冰花一样,随着时光流逝,渐渐消散于无形。
“姐姐,你怎会想到去赏冰花呢,竟还让冷翠都给绘了下来。”二人方在殿中坐定,韵贵嫔执了绘好的冰花样子,真真是惟妙惟肖。
暄姸紧挨着炭火坐定,过了半响,方才驱散了满身的寒意,微凉的指尖温暖起来。银钩挽起厚重的帐幔,冬日里和煦的光照在樱草色的帐幔上,如同春意满室。
“妹妹可知《梦溪笔谈》这书吗。”暄姸走到案前,拿起桌案上的书卷,递了过去,笑道:“前几日读到这书中的一段,写了冬日里,有些屋瓦在霜后成花,像牡丹,芍药,萱草,海棠等细花,皆有枝叶,每瓦一枝,无毫发不具。我就想看上一看,也算是风雅一回。”
韵贵嫔一扬书卷,说道:“这书很是有趣,给我瞧瞧吧。”
“什么书这么有趣,也给朕瞧瞧可好。”不待暄姸答话,门外响起郎朗笑声,清扬眼角眉梢俱是笑意的走了进来。瞧见桌案上的一盏茶,问也不问的哑了一口,暄姸正欲阻止,却已是晚了,清扬一口茶已喷了出来,暄姸笑道:“那是隔夜的茶,今儿个早起,还没来得及沏茶呢,皇上来的可是不巧了。”
修纯见状,忙递过水给清扬漱口,他望了眼外头高悬的日头,笑着怪嗔道:“这都什么时辰了,眼瞅着都该用午膳了,怎连茶都没工夫沏,这一大早,你们忙什么了。”
韵贵嫔忙着递过边上一沓花样子,接口笑道:“皇上可真是来晚了,姐姐这里可是有好玩意呢,只可惜这会子都化成水了。皇上只能看看这描下来的样子了。”
清扬翻了翻,见俱是佳花美木,虽不着一色,却仍旧千情万态,美不胜收,不由得笑道:“这是谁的功夫,绘的这样美,只可惜没着色。”
“这是冰花,可不是没颜色的。”暄姸无奈似的摇了摇头续道:“这是臣妾宫里的冷翠绘的。”
“冰花,可是洪迈在《夷坚志》里的《瓦上冰花》中写的那个景致。”清扬有些拿不准主意的问道。
暄姸微微颔首而笑,韵贵嫔瞧着二人一对一答,说的尽是她没听过的典籍,不禁蹙了蹙眉,叹道:“皇上和姐姐这样对答,又是心有灵犀,又是博学多才,听的妹妹我,真的像那无知妇人了,真真是一日不读书,便面目可憎。”言罢,竟抬手掩面坐下,摆出了一股子羞愧难当的模样。
暄姸又气又好笑的拉下她的衣袖,露出一张假怒含笑的面庞,她扑哧笑出声来:“你这丫头,既赏了景,也得了花样子,还拿走了我的书,这会子又来说怪话,真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乖,该打。”
清扬亦是笑道:“这丫头的口齿,愈发的伶俐了,朕记得她刚入宫的时候,并不似这般刁钻的,莫非是近墨者黑。”
“皇上果然是最公正的,这下子揪住元凶了。”韵贵嫔言罢,笑着逃到窗下,生怕暄姸追过来不饶她。
暄姸却笑着摇头坐下,唤了她过来:“坐到炭火边上来,窗下冷的紧,回头再受了风,仔细头疼。”回首问道:“皇上今儿个心情大好,是有何好事吗。”
韵贵嫔亦是笑吟吟的望着清扬,清扬在她二人面上扫了一圈,故弄玄虚的哑了口茶,直到二人隐隐有些不耐烦,这才笑道:“西北军大胜,一举歼灭了裕固主力,裕固已上表请罪,归降朝廷了。”
“果然是大喜事,皇上可要下旨封赏永宁王和三军将士了。”暄姸说道。
清扬却一转瞬的失神,回首叹道:“如今的西北军,主帅已是姜尚武了。”
“什么,这,这永宁王杜家是世袭的爵位和西北军主帅,怎会被旁人夺了大位。”暄姸极其诧异的与韵贵嫔对视了一眼。
“此事,说来话长,这上一任永宁王因征战沙场,留下不少的伤病,上表将爵位和主帅之位交与其长子继任,谁料其长子太过年幼,无力单独统帅西北军,故而姜尚武趁虚而入,执掌了西北军。”清扬缓缓说道,言语中充斥着无尽的无能为力。
“皇上不必太过忧心,这西北军中皆是永宁王的心腹,那姜尚武未必能在军中随心所欲,迟早有一日,要将这将帅之位归还给永宁王的。”暄姸温言宽慰,韵贵嫔亦是续道:“姐姐说的不错,西北军中的将士,皆是永宁王的家奴出身,个个忠心不二,那姜尚武当了统帅,必定会碰不少的钉子。”
窗外冰雪消融,偶有数只耐寒的鸟儿落在枝头,眯了眼懒洋洋的晒着日头,时而惊喜的鸣叫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