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空气夹杂着丝丝甜润,因这牡丹园里喜在早春争奇斗艳的枝头娇花,正你推我阻的赏着这难得的清晨。碧蓝的天有如一汪未经尘世污浊的清潭,单纯、透彻。 夕颜眼瞅着百花争宠,却只空叹那些牡丹太过侍宠,纷纷紧锁含苞,不肯坦露真颜。转足一瞥,望见了屋子里被药雾熏蒸了几日的那盆牡丹花,似有萎凋之意,便忙唤人来,把小陶盆抱到了游廊边,这样既不会晒多了日头,又可以在夜间接受天露的浸润,只是这屋子的药气太重,怕白白毁了子逸的心爱之物。 静静地与子逸呆了近一日,抚琴,赏花,习书,作画。 将到酉时,夕颜吩咐园子里的下人们好生听命,又嘱托了锦儿三人几句,便与少修落葵等前往兰芷茶楼。 兰芷茶楼,北苑国最大最有名的茶楼,因得到先皇的亲笔题名而被广泛颂赞,都说兰芷茶楼是一种权贵的象征,能去那里的,大半为皇亲国戚或达官贵人,小半是有钱少权的商界人士,为了彰显自身的成功,前去兰芷茶楼扬名。 民间有人传言,这茶楼正是当今的三王爷曾经的私人茶馆,素闻三王爷为人豁达,广交好友,年轻时候也是个有所作为的皇子,先皇喜清静好饮茶,为尽孝心,三王爷专程在长兴城边郊为先皇造了这茶楼,先皇感动地亲自题名,于是曾有人私下议论,当年大皇子病逝后,先皇是有意立三王爷为帝的,却不想在二皇子死于军营后也悲痛驾崩。正是因为三王爷的四海皆兄弟,朝中之人力挺由三王爷接管皇位,谁知,被大将军毅然阻隔,辅助了当今圣上继承。 后来三王爷为了怀念先皇,将茶楼重新整饰,便是现在这番模样,却也让百姓们不得不感叹,如今的兰芷茶楼早已不如当年般充斥着王爷对先皇的浓浓亲情,而是成了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空壳。 用了将近一个时辰,几人才到了那传闻中的兰芷茶楼。 仰头望去,朱红琉璃,镶金抹边,在这都城的边缘异常显耀,踏进同样镀金的门槛,夕颜不禁摇头称俗。 大厅有三尺来高,九根朱红梁柱直撑房顶,最为惹眼的是一个搭建的楠木主台,台子的四面用纱帐环绕,让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一首琵琶古声正余音绕梁,众人中不断传来叫好声。以主台为中心,一个分区一个分区地排列着圆桌,根据不同的位置,分为不同的等别,自然,离主台越近,位份越为尊贵。 夕颜向主台四周寻望,只见每个圆桌四周都围着所谓“品茶”之人,谈笑风生,圆桌之间往来着高举紫砂长壶的沏茶小厮,夕颜难免感慨,一个品茶的高雅清净之地,弄的如此金碧辉煌,铜臭四溢。选在这种地方会面,看来这位公子也不过是个恶俗之人。 “请问是萧家的大少奶奶吧?”一个点头哈腰貌似掌柜的人在夕颜身后问道。 夕颜转身笑着点点头。 那人赶紧招呼一位伙计:“快去和那位爷禀报,大少奶奶到了。” 说着又赶紧伸出一只胳膊,低眉顺眼地为夕颜领路:“大少奶奶!请!” 夕颜随着这位掌柜一同,却是绕过那纷乱的人群,径直来到后院,走在铺着青色石板的小道上,转过一座假山,竟是另一道的风景。 零星的三五个亭子被一条细柔的小溪串连起来,仔细看时,才发现小溪上顺流缓飘的酒杯,不满不溢,稳稳当当。每个亭子之间都有松柏相隔,将整个后院分割成几片,每一片都栽满同一类树木,分别为桃园、杏园、梨园、梅园、石榴园等,皆以柏树做栏,花藤牵门,有趣的是,每个花门上皆用该园中的花瓣排列出园名,夕颜细细望去,为保花瓣的长久,似乎每一片都用树脂凝住,花的鲜活可爱被瞬间定格。 这园中与方才屋内仿佛不是同一个世界。 经过几片林子,桃花零零然如泣涕香柔的翩然女子,粉杏迎春似锦,簇簇团团昭显惜时如金的容颜,如雪的梨花,甜风细细,如在云端漫步,树荫下,星星点点地几缕日光而落。夕颜被带到那片梅林中,驻足门前,与那纷纷扰扰地繁花之景迥然,三月的天,梅花已是败落尽然,只空剩暖风抚枝,不免让人徒增凄凉之感。 向园内望去,密密的枝干已丝毫不能遮挡一览无余的视线,林子层层环绕着一个凉亭,四角翘起的飞檐,琉璃青瓦在阳关下,熠熠如银光倾斜,粼粼似湖面旖旎。树影交错后的亭中,一个男子正端坐在玉石桌旁,将一个口径约一寸的青色纹龙瓷杯,端到鼻齿间闭目轻嗅,湖蓝色长袍随风微微摆动,袍角时卷时舒,翩然而动,稍稍宽展的衣袖,金丝勾出锦云纹样,束发银冠上的明珠光彩熠熠,幽如深夜的黑目突然侧向夕颜这边:“你打算一直站在那儿吗?” 夕颜这才从方才恍如仙境的画面中清醒过来,款步朝亭子走去。 “这位爷吩咐了!只能让大少奶奶一个人过去。”身后的掌柜躬身拦住少修等人。 少修上前一步,欲强行同去,却见夕颜扭头说道:“少修!落葵!你们在这儿等着吧。” 落葵忧心地望去,夕颜只含笑对她摇了摇头,她才缓下心来会意地对少修说道:“吕少爷!我们就在园子外面等着吧。” 少修望向四周,虽听不见里面的动静,但在园门前就能将园内亭中看得一清二楚,方让夕颜随那掌柜而去。 夕颜徐步走到亭中,一路上满目萧条,不免猜觉这位他人口中的爷情趣与他人有异,不过,见到他选这后院清水环绕,百香扑面的胜景处作为相见之初,夕颜也已然改变了先前对他的谬测。 拂去石凳上的落叶,端坐下去,这才看清桌上的摆饰,一把东坡所好的提梁式紫砂壶,壶中想必是重在“嘬”饮的乌龙茶,夕颜看着这位公子只字不语的烫壶、置茶、温杯、高冲、低泡,淡然自若,遗世独情,满面傲然,丝毫不向她瞥去一眼,只垂下眼帘,自顾在清新撩人的茶香气中。 “知道我为什么选在梅园吗?”许久,一个悠悠然的声音飘至耳中。 方才也低眉个自思量的夕颜,这才扇然抬睫,望着对自己眼中隐笑的男子,又扫了一眼早已凋敝的梅林:“花都落了,公子还在留恋什么呢?不过是梅花陨落留下的淡淡残香吧了。” “淡?哈哈!那也是一种至美的境界。”男子粲然一笑,声音徒然柔了下去:“就像眼前的人,至美到梅花让春,用最后一缕淡去陪衬。” 夕颜面颊一热,宛然笑了笑:“公子谬赞了,都闻‘雪中看梅,雨中听琴。落叶而吹箫,登高而望月。’这梅需得在雪中才韵味倍增,只有雪才懂它最美的姿态。” 公子端起茶杯小嘬一口,丝丝暖风,凝着杯中的青碧,道:“梅使人寂,茶使人静。我就是这么爱梅羡梅敬梅,剪雪裁冰,一身傲骨,清华其外,淡泊其中。” 说着将杯子举到齐眉:“茶更像是落入凡尘的仙露琼液,清新扑鼻,唇齿余香。” 因夕颜也喜茶,所以不禁也端起那公子递到眼前的瓷杯,体味起来,道:“确实,茶乃人间极品,不是每个人都能与之惺惺相知相惜的。” 男子听到此话,微微一震,望向她,目光晃乱,又满是欣然,仿佛他的心境终得人懂,继而放下杯,依言问道:“那在下又为何不与大少奶奶约在堂皇富丽亭中呢?” “因为公子也不喜那大厅中的附和声起乌烟弥漫。”夕颜只管答道,也不抬头,轻抿着茶韵。 “在下单名熠,姑娘就是萧家的大少奶奶乔夕颜吧?”那男子听后哈哈大笑起来,自我介绍起来。 “熠?竟与子逸的‘逸’同音。”夕颜想着,礼貌地起身福了福:“正是。不知公子今日邀我前来相见所为何事?” 熠公子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从怀中拿出一块透明光润的紫罗兰如意翡翠,推到她的面前。 夕颜有些吃惊:“这” “这是谢礼。”熠公子回答道,并未解释。 夕颜望了望,没有多问,拿起桌上的翡翠,观摩一番,迎上熠公子正看着她的目光,反问道:“一块翡翠换三十年一枝的八角金蒂莲?” 熠公子听到后,竟又放声大笑起来:“都说乔大小姐不凡,今日一见,果然与众不同。这样的反应还真是出乎了熠某的意料。我的谢礼并不是这翡翠,翡翠不过是个信物,如果大少奶奶有难,可到这兰芷茶楼来找我,亮出紫罗兰翡翠,我自然会出面相助。” 夕颜心中安定,果然自己当初没有选择错,于是将玉用手帕包好放进锦儿送的香袋中,对熠公子说道:“这才合算。” 熠公子起身走到环绕亭四周的溪水边,拿起两杯正顺水而流的酒:“少奶奶果然是爽快之人。与尔结交,吾乃三生有幸。” 夕颜接过一支酒杯,笑道:“方才公子的话,我只记住一句:淡,是一种至美的境界。公子乃性情中人,既崇尚淡,便不是茶楼厅内那些徒有媚世之态的人,你这个朋友,我乔夕颜交定了!” 二人爽朗的笑声飘出梅园,飘过溪流,飘向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