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萧家时,天早已大黑,园中一片如玉朦韵,忽明忽暗的流光瓦烁,在银色月影的倾泻下,冷彻人心,落葵为夕颜披上一件莹白暗绣木槿花纹披锦,夕颜伸手,不自觉地裹紧取暖,却在低头看到这白衣的一瞬,想到了不久前的梅林,和它刚刚褪去的雪样凌容,以及那位对梅独爱的林中之人。 那兰芷茶楼的后院才是当年三王爷为先皇所造的原型,曾耳闻先皇是个多年难得的仁君,所以当夕颜看到楼中厅里那些富贵之人时,还以为先皇也不过是喜好这般虚伪奉承之地的自浮之人,却在熠公子说到这后院子才是先皇挚爱时,方悔恨自己的冒然定论。 既是先皇在世时常去的地方,在其驾崩之后,自然是应该由三王爷给原封不动的细心保存下来,怎会允那熠公子用来待客?是三王爷真的早已淡忘了他心头的那份对父亲的缅怀,还是这位熠公子与三王爷有着不可断然的关系? 夕颜拖着疲倦的步伐往回走去,恍然望见,不远处的牡丹园门外,一个焦急的身影正踱步徘徊,走近一看,原来是锦儿,夕颜心中一紧,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慌张地忙上前问道:“子逸子逸怎么了吗?” 锦儿见是夕颜回来,迎着拉住她的手,神情复杂,怕她家小姐着急,连忙说:“小姐!不用担心的,大少爷好得很,已经躺下歇息了,刚刚还问到你呢! 她瞥了一眼正对其笑脸相向的落葵与少修,便也报以一笑。却又瞬息压低声音在夕颜悄言道:“小姐!今儿十五了。” 夕颜恍然大悟,望向那光亮的满月,转身对两人吩咐道:“落葵!少修!累了一天,你们也回去休息吧。已经到了园子,有锦儿陪着就是了。” 两人告退离开后,锦儿急不可待地对夕颜说道:“小姐!如今大少爷在卧房静养,而外屋又住着其他的花氏姐妹,浴桶是不能照原先安排的那样置在卧房了。” 夕颜看众人几乎都已悄然睡去,便提议:“那就去浴房吧。” 锦儿解释道:“浴房与你和大少爷的卧房只有一墙之隔,怕是里面有什么动静被听到,误闯进来,会吓着他的。” 见夕颜神色黯然下去,锦儿犹豫地抿了抿唇,又不得不继续道:“小姐!你不要难过,那道士曾经说过,机缘相合时就不用再月月如此,你暂且忍一忍,这么多年都咬牙过来了,可千万不要放弃自己啊!” 说着竟流下泪来,夕颜望她如此,也只能沉默。 “据我这些日子的观察,此事似乎还没有传到萧家人耳中,既然这样,那就越少人知道越好,我跟了小姐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小姐的品行与为人,也明白小姐不喜欢偷偷摸摸诸事瞒人,但怕是被喜欢颠三倒四的人听到,硬来生事造谣,只这人言可畏,一传十,十传百,会毁了小姐清誉的。” 夕颜凝眉看向她,她只自觉来到萧家,此事会有所不便,却并没想过那么多。 锦儿继续说道:“现在的小姐在萧家那些长辈们看来,是只手遮天独揽各种大权的,恨不得挖出任何借口将你拔起,所以即使小姐不想瞒下去,锦儿为了你的安全,也要强迫着小姐将话咽到肚里,待机缘成熟,不需如此时,再将实情讲出,也可免了当中的阻碍。” 说着拉着夕颜就往园子西边疾步走去:“我已经将药房的老妈妈们打发去喝酒了,估计晚上就不会有人到那里往来,木桶和花药也都为小姐备好了。我们直接去吧!马上就到时辰了。” 夕颜犹豫了一下,驻足停步。 锦儿转身望向她,不待她开口就看到夕颜眼中滚着热泪,不禁鼻子又是一酸,嗔怪道:“小姐哭什么?觉得委屈吗?你不是说要在萧家好好的生活下去吗?这点挫折不算什么的,对吧?” 夕颜执着她的手,哽咽地问道:“锦儿!倘若,我是讲倘若……我做了对你无益的事,你还会这样待我好吗?” 话一出,锦儿愣然,而后挤出一个笑来,却是在极力躲闪夕颜的眼睛:“小姐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是锦儿的主子,更是锦儿从小到大的好姐姐!怎么会做伤害锦儿的事情?” “我们是好姐妹没错,可你有多久没再叫我一声‘姐姐’了?”夕颜悠悠然道。 锦儿只木讷地看着她,也语重心长地问道:“像小姐说的,也是倘若,倘若锦儿对不住过你,你会原谅锦儿吗?” 夕颜不想锦儿会如此反问,她只低头抚了抚腰间的那个针脚细密精致的香袋,道:“会。因为我相信你。” 锦儿的泪珠登时涌出,她欣慰地紧握着夕颜的手,迟迟不语。 夕颜紧了紧拉着她的手,说道:“傻丫头!你我都不要胡思乱想了,时辰快到了,你先去药房,我马上就来。” 说罢便匆匆往卧房走去,屋子里一如既往的药气缭绕,夕颜走到床边,子逸已经沉沉的睡去,她笑着为他攒好被子,便来到梳妆台前,拿出绒盒深处的那块蓝田玉,这是早上因决定一心做萧家大少奶奶时放进去的,才一日,便又要取出来,夕颜不禁嘲笑起自己对这玉的依赖。将它放在手心,每月的这个时候只有握着这玉才会觉得心安,她满腹的慰己之言:“或许当自己渐渐习惯,就不再需要它了。” 夕颜悄悄拉开门,怕吵醒床上的子逸和炉边小憩的花素,翩然离去。就在她关上门离开的同时,子逸却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独自穿过园子,往西园快步,待到将近药房之时,一眼瞅见了几株沾满露水的牡丹,颗颗欲浸入紧包的花瓣缝隙里去,却是徒劳,只沿着柔滑的瓣沿滴滴落去,欣然而至,失望载归。 夕颜忍不住叹这牡丹的偏执,花苞缕心中是藏着你们多少的不肯坦露,竟一丝机会都不予那夜露。纵使你们这般骄纵,也逃不掉无缘锦春未绽先凋的命运。忽一转念,这花不正如自己一般吗?都负了子逸的寄情痴心。 锦儿往门外看时,望见杵在院中不动的夕颜,忙唤道:“小姐!时候该到了。” 夕颜这才缓过神来,踱步走进那药房。本该满是酸苦药味的难闻屋子已经被桶中的百花熏的香气四溢,雾烟缭然,恍若仙境。锦儿细心的弄来一个遮挡的屏风,盘丝绣枝,仿佛要被这满屋的白色轻纱晕出点点生机。 望着已累的满头汗水正收拾屋子的锦儿,夕颜微笑道:“锦儿!在这陌生的地方,谢谢你能伴我左右。” 锦儿为她一边宽衣一边回答道:“小姐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要知道,小时候我们可是拉过钩的,一辈子相扶相持。” 夕颜低头去解里面的中衣,不予回语,却眼中含愧。 锦儿也未再说什么,一切置妥后便悄悄将药房门关上,独自在外面守候。 夕颜无奈地摇摇头,全身浸泡在这水温适中的花药桶中闭目养神,手中紧紧攥着那块蓝田玉,耳边回想着昭轩曾经的话:“这玉就是我,陪在你的身边,挂念着你,心系着你,守候着你,不舍不弃。” 缓缓睁开眼来,望向这屋内之景,不免一阵心酸,在昭轩知道自己这个秘密后,并未避之不及,反倒说出“不离不弃”的誓言,让曾经一度遮掩此事的她感动地至死不渝。 如今的她,却只能一遍遍在心中独自哀叹:“都说美的是夕阳,老的是朱颜,不变的是起誓的唇角,金石的心灵。昭轩!你不会那么不懂我的心呀!怎么能在我最难抉择的时候选择放弃,你能断的干净吗?到底是什么样的羁绊让你狠心推开我。我要的只是一个解释。如此,就好。” 时间如沙漏般滴舍而去,门外已是皓月当空,似玉盘悬空岿然不动。 月光洒在房门前的锦儿身上,她正独自发呆,仿佛被千万缕烦恼丝缠身,怔怔低头,手不停地在晾着的草药上,抚过来,铺下去,似心绪沉浮。清风拂面绕耳而过,吹进了微微闪出一条缝隙的窗棱,掀起屋子里的一阵芬芳馥郁的水气。 远处一个端着盘子小丫鬟悄悄走进这西园的院子,初见到药房门前有一人时着实吃惊不小,随后见那人低着脑袋,想是已经睡着,便放开胆子轻手轻脚地往屋子走去,沿着窗边朝门行着,近了才望见那门前守着的锦儿并没有闭眼,只在自顾发呆,便停住脚步犹豫不前。 小丫鬟挣扎一番,终于一咬牙,将盘子直接轻放在沿廊上,转身就走。刚迈两步,就觉得身侧的药房里似有金光耀眼,便忍不住停住脚步,不停搓手思索,想探个究竟又不敢擅自妄为,却终耐不了好奇心,踮起了脚向屋中望去,顿时被吓得目瞪口呆,脸色铁青,没有一点表情,恐慌之感由心凉到全身,又回冲出来,只大叫一声“啊!”而后仓皇狂奔出西园的院门,边跑边尖喊道:“有妖怪!快来人呀!有妖怪!” 声音在清静的月圆之晚,分外响亮,令人悚然。